籁三每当想到这里就不由得紧握右手,手腕颤抖,气得几乎肝肠寸断,把满眶热泪往肚里吞。他虽然没把悲愤之情向外吐露,然而不知道是谁给起的外号,大家都管他叫“愤世先生”,他成了茶余酒后的谈话资料,但是,却很少有人光顾他。他没有朋友,没有弟子,也没有老婆,只有妹妹阿蝶和他一起生活,住在高轮如来寺前边一个篱笆上爬着牵牛花、檐前缭绕着蚊香烟的小房里,过着与团扇结不解之缘的日子。①
第二回
十六七岁的姑娘,连瞧见枯叶落地都会觉得有趣;可是生在穷人家里的阿蝶,春花秋月都会引起她辛酸之泪。和她年龄相仿的姑娘们,都在新花样的轻衫上系着一条时兴的腰带,打扮得婀娜多姿,在她们那副仔细端相起来并不怎么标致的尊容上,厚厚地涂上了一层官粉,因此才增加了三分美丽,再加上那个经过一番苦心几次梳卷才蓬起来的鬓发和燕尾儿,乍一看倒像个美人儿似的,如果迎面走过时还会随风飘来一般香水气味。她们打扮得这么漂亮,是准备在黄昏后到神社②去许愿,也不知道她们祈求的是什么,恐怕神仙也要大伤脑筋哩!
阿蝶对她们回头瞧着自己的寒伧样儿,虽然并不觉得害臊,但也不怎么高兴,不由地把罩在已经褪了色的长衫下的双肩缩得紧紧的,快步走过她们身旁。路旁的夜市上摆着妇女用品的摊子,阿蝶却一眼也不看,心里想的全是她哥哥的事。她一不求荣华,二不求富贵,只求一件事:如果她将来能走好运,但愿把这个好运让给哥哥,一来可以让他在世人面前显示一下才能,得到一些安慰;二来叫那些平日瞧不起哥哥的同行画工们跪在哥哥面前道歉,为去世的父母增光。如果能够这样,那么即使自己比现在穿得更褴褛,用绳子作腰带,也是情愿。她因为有这样的心事,所以每次把绣手绢儿的活计交到铺子里回来的时候,一定顺路参拜那座据说是很灵验的白金街的清正公神社。她从来没把这件事告诉过哥哥,假使哥哥听见,可能丢下画笔叹息道:“你这样热心艺术,我还远不如你哩!”
阿蝶一边往回走着一边挂念着家里,匆匆地迈着步。当她走到一条小胡同时,忽然看见聚着一大堆人,也不知道是有人打架呢,还是捉住了小偷儿。阿蝶因为怕多事,打算躲开人群绕过去。这时从人群里传出哭哭啼啼的哀求声,阿蝶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向人群中探望,原来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婆,样子比阿蝶还要寒伧得多,可见贫苦是没有限度的。这个老婆婆也许是落魄了的名门妇女,在那已经有了皱纹的眉目之间还残留着高贵的风度。她好像是依靠摆烤饼摊子过活,跪在放着平底铜锅的小摊子旁边,频频磕头赔罪。对方是一个满脸胡子、面目可憎的三十来岁的家伙,穿着大花的单衣,袒露着胸脯,跺着脚,直着嗓子在大叫大嚷。在这个金钱能使亲人变成仇敌的社会里,说不定他们当初还是很要好的朋友,不会是一生下来就面红耳赤地互相争吵的。有些人在受到别人金钱接济的恩惠时,感激万分,但后来却无力按期偿还。处在这种事事艰难的社会里,他们不履行诺言确是出于无奈。这些人因为自己也觉得难为情,所以往往违背良心,装作不在家,甚至说些自己所不愿意说的谎话来搪塞,一个月又半个月地拖延着,结果还是毫无办法,于是乘着黑夜来到房东的门前拱手而拜,既顾不得情义,也顾不得脸面,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看来这个老婆婆的遭遇也许是这样,她好像怕人听见似的,压低了嗓子小声地分辩着。她究竟有什么难处?从那哭哭啼啼的话语中是听不清的,不过把那些断断续续的一言半句凑起来看,好像是女儿——老婆婆生活的唯一依靠——病在家里,婆婆哀声地恳求对方说:“要是女儿病好了,还能想出一些办法来,请你再等些日子吧!”女人的心肠本来是软的,只有穷人才知道穷人的痛苦,阿蝶听到这些话觉得好像是自己的事情,不由得对那个男子的蛮横感到非常气愤。那个男子蛮不讲理地说:“虽然连利钱都抵不住,先把这个烤饼摊子给我再说吧!”老婆婆边作揖边哀告地说:“如果把这个摊子拿走,从今天起我和女儿就没有吃的了,请你可怜可怜吧!”但是那个男子却狠狠地打了老婆婆那正在向他作揖、求他开恩的手。这时候阿蝶气得浑身发抖,心想:“这个家伙真可恨!看样子他自己并没有什么困难,吃得肥头大耳的,没有一点病。难道他不了解老婆婆带着病人过日子的艰难困苦吗?他不是魔鬼就是夜叉,要是我有钱的话,真想用钞票打他的耳光,从他手里救出老婆婆来呢。可恨的是自己力不从心,即使倒空钱包也无济于事。多气人啊!多可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