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今天人人都忙着到亲戚朋友家去拜年,但籁三是个隐居的人,并没有敷衍人情的必要,只是给自己放一天假,横卧在铺席上,用手支着脸颊,舒舒服服地打个盹儿。这时候有人嚷着:“恭喜,恭喜!”串门来了。籁三从梦中惊醒,心里诧异地想:“真稀奇!是谁来了?”原来是平常很少来往的批发店老板拜年来了。阿蝶接待了他,他打开扇子,滔滔不绝地念些吉利话儿,对去年的疏于问候表示道歉,恳求今后经常照顾。阿蝶把这些话说给籁三听了,籁三脸上浮起得意的神情道:“真是,被钱迷了眼睛的家伙,竟瞎成这样儿了!他刚才说的那些话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它们说的。”籁三边说边指着那一对放在内室里的花瓶。因为很多人都在议论这对花瓶,还没有完成以前,这些老板们就互相竞争,要求购买。籁三一一拒绝了他们的要求,计划把花瓶拿到今年在哥伦布举行的世界博览会上展出,一切都交给辰雄去办理,自己悠然安居。这怎么不叫他痛快呢,难怪他吐出了豪言壮语。
这一天在黄昏的时候,拜完年的辰雄坐着包车又来到籁三家。这位交际很广的辰雄不辞疲倦地叫车夫在门口停下车。籁三提起放风筝的往事,辰雄也说至今还忘不了转陀罗的乐趣,接着不禁感慨地说:
“我虽然转辗在尘世,交了许多朋友,但最难忘的还是幼时的回忆。如今映在眼里的世事没有一样不叫人伤心。我心想这个人也该援救,那人也该帮助,终于把自己投入了不适合的事业中。气人的是自己力量太薄,不知有多少次暗自吞下热泪。不过,既然这是自愿干的,还有地方诉苦吗?只有到你这里来闲谈的时候才能暂时驱除我心中的郁闷。”辰雄竟不像平时,说出泄气话来。籁三诧异地追问他道:
“这是怪事!如今天下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你是博爱仁德的人士,大家在尊敬着你,你为什么还不满意呢?”
“还是不言为妙吧。我们互相倾述衷曲,如果是令人愉快的事,还可以谈出来助兴。可是,连我都难于忍受的苦痛,怎么好意思分给你们呢?邪易侵正、曲易胜直是尘世的常情,你别问我吧。一想起这件事我的心就更乱了。”辰雄说罢,抬起头来,他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阿蝶看到他咬着嘴唇沉思的样子,心里实在不忍,悄悄地拉了拉哥哥的袖子。籁三会意,稍微往前挪一挪身子说:
“光是谈喜不谈忧的朋友随时都可以找到。不分喜忧都互相倾吐才是真正的知已朋友。也许有人只爱听喜,不爱听忧,可是我这个当哥哥可不同,如果你客气,我倒感到不快。当然啦,自称哥哥是有些妄自尊大,不过我一向把你当作亲兄弟,我和你携手,一同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所以希望你把你的心事告诉我。你不谈,我的心就得不到安静。尤其是阿蝶,她该多难过呀!说起来女人心窄,喜欢暗自悲伤,白操心。可是这么一来,我可太伤脑筋了,又觉得她怪可怜的。五步和十步并没有多大差别,还是统统吐露出来让我们为你分忧吧!”赖三就这样诚挚地劝说着辰雄。阿蝶默不作声,只是悄然坐在旁边,两手时而交叉,时而放开,可怜她心跳得越来越快了。
辰雄像突然想起来似地说:“真是,我为什么提起这种无聊的事,使大家扫兴呢?有乐则有苦,乐极则生悲,循环轮回才是道理,要是把每件事都挂在心上,一件一件地忧心劳神的话,恐怕连五十年的寿命都保不住。阿蝶姑娘别担心了,刚才说的是酒后戏言,我有喝酒爱发牢骚的毛病,所以请你别放在心上了。”辰雄说罢,哈哈大笑,就好像压根儿没把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似的。接着他又把话转回原来的话题上,很晚才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