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井是辘轳井,有十来丈深,厨房朝北,腊月的寒风飕飕穿堂而过。“嗳,冻死啦!”她蹲在灶前拨弄着火,起初只想烤一分钟,却不知觉地拖延着,于是挨了一顿责骂,东家把芝麻那么点小事都当作大事情来骂她,当佣人可真难呀。起初,荐头店的那个老婆婆对阿峰说:
“他家少爷小姐一共有六个人,不过经常在家的只有大少爷和么小姐。太太有点喜怒无常,但是你如果能察看脸色,摸熟了脾气,就没什么难伺候的了。她是个喜欢奉承的人,你说几句好听的,就保你缺不了衣领、围巾、围裙的带子等等小恩惠。论起财富来,是街里首屈一指的大财主,不过提起吝啬来,倒也是第一。好在老爷为人仁慈,不愁没有一点零星赏钱。要是你不愿意待了,就捎来一张明信片,不必写得罗里罗嗦,只要写:希代为另寻东家。我就马上替你跑腿。总之,你要记住,伺候人的秘诀就是‘表里不同’呀!”
阿峰被她这么一说,心想:“这人说话多可怕呀!”但又想:“自己拿定了主意,就不必再求她帮忙了,要是一心一意干活儿,东家不至于不喜欢我吧。”从此她就在那魔鬼般的可怕的东家那里干活儿了。
在引见之后的第三天,那位七岁的小姐午后有舞蹈练习,需要准备早浴。一清早地上的霜还没融化,太太就从温暖的被窝里“砰,砰”地磕起烟袋锅来,“喂,喂”地喊。这喊声比闹钟的铃声还可怕。阿峰不等喊第三声就爬了起来,还没来得及系腰带就拿起揽袖带来揽袖子。她赶快来到井边,一看,月影还残留在井台边,刺骨的寒风吹散了她的甜梦。洗澡用的沿桶虽然不大,但两个水桶装满水来回提十三趟才能倒满。阿峰累得汗流浃背,踏在脚下的高齿木屐不但趾襻儿的扣儿松了,连底齿也歪了。因为趾襻儿松了劲儿。不抬起脚趾来就很难走路。阿峰脚下拖着这样的木屐,两手提着沉重的水桶,一不小心就失脚滑倒在井台边儿的冰地上,还没有来得及惊叫,小腿的迎面骨就猛然撞在井台上,顿时在雪白的皮肤上现出了一块紫斑,手里的水桶已经抛出了很远。虽然一只还安然无恙,但另一只却摔掉了底。不知道这水桶到底值多少钱,太太却像因此会倾家荡产似的,额上暴起了可怕的青筋,从伺候早饭时起就耸眉瞪眼地,整天价不理睬阿峰。从第二天起,常常抓点小事就喋喋不休地教训说:
“这家的东西没有一样是白来的呀,你以为是主人的东西就随便糟蹋,老天爷会惩罚你哩!”
不但如此,太太逢人就谈这件事,阿峰的一颗年轻的心真是羞愧不堪,从此事事小心,不敢再粗心大意了。
世上使用婢女的人家也不在少数,但是再没有像山村家那样换得勤的了。他家一个月换两个婢女并不算稀奇,有时三四天就不干了,甚至有待一晚上就跑掉了的。如果去请教那位太太曾经换了多少婢女,因为换得太多,太太假若屈指计算,连袖口都会磨破的。阿峰本来很有耐性,山村还待她这样刻薄,尽管东京地面这么大,恐怕再没有能当他家婢女的人了。“阿峰那孩子多能耐呀,她心地多善良啊。”有人这样夸奖阿峰说。爷儿们动不动就说:“头一宗她长得标致!”
入秋以来,阿峰唯一的亲人舅舅病了,他开的蔬菜铺也关了门,虽然还是原来那条街,却搬到背巷去住了。阿峰心里很着急,但是遇上了刻薄的东家,而且已经预支了工资,她的一身如同卖给了东家,别说去看舅舅,连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太太也望着钟计算,能走几步路,几条街。有时阿峰也想偷偷跑回去一趟,但又想俗语说“坏事传千里”,如果被东家发觉,不但以往的忍耐就要白费,假使被辞掉了,还要叫卧病的舅父操心,而且即使是一天也罢,她也不忍心去吃那样贫困的老人家的饭。因此她只是捎封信去说“不日前往请安”,虽然人在主人的家里,心却不在,这样一天一天地挨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