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下午,太太那个嫁在西应寺街的姑娘突然派车来接母亲,车夫捎来信说:“少奶奶请您马上就去,她从今天早上起就开始阵痛,看来分娩是在午后。因为是头一胎,姑爷慌作一团,家里又没有老人,一点主意都没有。请您马上就去!”原来是闺女头一次分娩的生死关头,只有养娃娃这件事,是不顾什么大年夜的。太太心里好为难,家里放着钱,那个荡子又躺在那儿,心在两处,又无法分身,最后还是对亲生女儿情爱重,太太不得不坐车到女婿家去,一路上不住埋怨那不中用的丈夫,偏要挑选今天这么忙碌的日子到海边去钓鱼取乐。
太太刚出门,三之助就来了。他一路上顺利地找到了白金台街的这家公馆,因为自己穿着破衣服,怕姐姐脸上不光彩,所以绕到厨房门口,怯生生地探进头来。
“谁啊?”阿峰正伏在灶前低声呜咽,这时赶紧擦干眼泪抬头一看,原来是三之助来了。可是她不能说:“你来得正好!”这真正叫人为难。
“姐姐,我进去不会挨骂吗?那天说的钱可以带回去吗?爸爸叫我好生道谢老爷和太太呢。”三之助不知道底细,喜容满面地说。阿峰心里一阵难过,回答道:
“你稍微等一等。我还有点事情。”她说罢,跑出厨房,四下里偷看:一看,小姐们正在院子里专心打羽毛球①玩;小厮出去买东西还没回来;那个做针线活的女仆在二楼,而且她是个聋子,不碍事;还有少爷呢?再一看,少爷躺在起居室的暖笼里,正在呼呼地睡觉。阿峰心中念道:
“老天爷,佛爷天恩吧,我要做贼了。并不是我愿意做坏事,但事情逼得我非这么做不可了。如果老天爷要惩罚,就罚我一个人吧!我这么做,虽然为的是舅父舅母,但他们却完全不知道,所以请饶恕他们。对不起,请允许我偷这个钱吧!”阿峰心中暗暗祷告,就从早已看好了的砚台匣子抽屉里的那束钞票里抽出了两张。在拿到钞票之后她是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自己在做着什么事。她赶紧把钱交给三之助,打发他走了。她以为这件事始终没人看见,也未免太傻气了。
这一天快到黄昏的时候,老爷兴高采烈地钓鱼回来,接着太太也回来了。她高兴闺女平平安安地生了孩子,连对送她回来的车夫也和言悦色地说:
“你告诉一声,过了今天晚上我还去瞧瞧。明天一早让她的随便哪一个妹妹去帮忙。你也辛苦了!”她赏了车夫一些酒钱,接着大声嚷嚷道:“嗳!真把我忙坏了,有谁闲着,真想借他半个身子来用用。阿峰,小松菜用开水烫好了吗?干鱼洗过了吗?老爷回来了吗?少爷呢?”她问少爷的时候,是放低了声音的。一听他还睡着,就顿时皱起了眉头。
晚间,石之助和言悦色地对父亲说:“明天是新年了,照例从初一到初三是应该在家里祝贺新年的。不过,您也知道我这个人放肆惯了,不习惯跟那些规规矩矩穿上礼服的贺客们寒暄,而且老实说,他们的意见我也已经听腻了;亲戚里面也没有一个漂亮脸儿,我也不想看他们。再说,今天晚上我跟背胡同里大杂院的朋友们已经约好,所以暂且准我出门,到了春节再来领钱,请别忘了。今天是大年夜,又添了外孙,真是双喜临门,您该给我多少压岁钱呢?
石之助从早晨起躺在家里等着父亲,原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俗语说:“儿女是三界①的枷锁”,确实再没有比做荡子的父母更不幸的了。既然是亲生骨肉,就是不能不关心,哪怕荡子在外任意胡闹,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如果做父母的置之不理,也难免受世人的议论。因此为了顾惜家庭的名声和保全自己的面子,不得不把心一横,打开保险柜取出心爱的钱。石之助早就知道这一点,就又对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