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柔美的秋天、沐浴在阳光下的大小岛屿,蒙蒙细雨的帷幔覆盖着希腊的永恒的裸露身躯。我心想,谁在死去之前,能有机会在爱琴海畅游,谁就是个幸福的人。
在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欢乐:女人、鲜果、想象。然而,在这柔美的秋天,在这海上乘风破浪,指点各个岛屿,说出它们的名字,我相信这已不仅是欢乐,而是把人的心送进了天堂。任何地方,人们都没有像在这里那么恬静从容地由现实进入梦幻。边界缩小了,最破旧的船桅杆上长出枝桠和果实。仿佛在希腊这里,奇迹是需要所必然产生的花朵。
中午时分,雨停了,日出云散。太阳显得温柔、亲切、洁净,把它的光线撒向可爱的水域和大地。我站在船头,眺望天际,为奇迹所陶醉。
船上,像魔鬼般狡黠的希腊人――他们放射出贪婪的目光,满脑子的低劣货色,尔虞我诈,争吵不休;一架走音的钢琴;直言不讳的恶毒泼妇。一派村野的委琐气氛。真叫人恨不得抓起船的两端,把所有这一切――肮脏的人、老鼠、臭虫――统统倒进大海,然后让清洗干净的空船重新浮在水面上。
但是,我有时发起慈悲来――一种通过冷静的形而上学的三段论法得出结论来的佛家的慈悲。这不仅是对人,而且对于在斗争、呼喊、哭泣、希望的整个世界的怜悯和同情,并把这一切视为虚幻。对希腊人、对船、对海、对我自己、对褐煤矿、对佛学手稿、对所仃由影和光构成而突然震动并污染清新空气的虚枉事物发出的怜悯和同晴。
我注视着左巴,他变了样。面孑L蜡黄,坐在船头的一盘缆绳上。他拿着一个柠檬在用鼻子嗅,竖起大耳朵听旅客们争吵:一个赞成国王,一个赞成威尼泽洛斯①。他晃了晃脑袋,啐了一口唾沫。
“老调子唱来唱去,”他轻蔑地嘟嚷说,“不嫌烦!”
“老调子,这是什么意思,左巴 ”
“那还用问。什么国王、民主、议员,这些骗人的把戏!”
在左巴的思想里,当代的事物已成陈迹。他自己已然超越。
在他心中,什么电报、轮船、铁路、流行的风尚、祖国、宗教,都像一些生了锈的老卡宾枪。他的心远远走在世界前面。
桅杆上的绳索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海岸线在跳动,妇女们脸色蜡黄。她们放下了她们的武器――脂粉、短上衣、发卡、梳子,嘴唇灰白,指甲发青。一些吵吵嚷嚷的老喜鹊摘掉她们借来的羽毛、丝带、假眉毛、假美人痣、奶罩――看见她们要呕吐,让人觉得既恶心又十分可冷。
左巴的脸变黄变青,炯炯有神的眼睛黯淡了。直到傍晚,他的目光才活跃起来。他伸手指给我看两条跃出水面同船赛跑的海豚。
“海豚。”他高兴地说。
我这时第一次注意到他左手食指被截去一段。我吃了一惊,
心里感到不好受。
“你的手指怎么啦,左巴 ”我喊道。
“没有什么。”他回答说,他对我看见海豚不特别感兴趣心里不
① 威尼泽洛斯(Venizelos)(1864―1936),希腊政治家,曾领导希腊解放战争,制定宪法,多次任政府首脑,主张民主共和,反对君主政体。
大高兴。
“是让机器轧掉的吧 ”我又问他。
“你老说什么机器 是我自己截掉的。”
“你自己,怎么回事 ”
“你明白不了,老板!”他耸了耸肩说,“我跟你说过,我什么都干过。有一回,我当陶瓷工。你知道这活儿就是拿一块泥,你想把它做成什么它就变成什么。呼呼呼,你开动转盘,泥在上面飞快地转起来。你站在上头,你说我要做一把壶,我要做一个盘子,做一盏灯,做什么都行。他妈的!这才叫做人哪,自由啊!”他这时忘记了大海,也不嗅柠檬了。他眼睛又明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