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祭司之死

瘟疫庄谋杀案 作者:(美)约翰·狄克森·卡尔


那是个引子。既然那声铃响拉开了当代最令人惊骇和困惑的谋杀案的序幕,那么,我说话就该慎重一点。不被夸大或是误导———至少,不比我们更多地被误导———你也有公平的机会动用你的智慧试着来为这桩不可能的谜团找到一个解答。

首先,铃声不是很响。因为长时间不用,它已经锈得很厉害,即便是一只强有力的手也很难拉动金属丝。嘎吱声很突然,但只是低声地回响;又响了一次,声音更小了;最终响铃发出的声音仿若低语。可是对于我来说,它比一声尖厉的警报还要更恐怖。我站起来,带着胃里一点恶心的感觉,冲向走廊。

一束光打在我的脸上,我手上的灯光则射向马斯特斯。他正站在通往庭院的大门口,回过头来看着我,脸色苍白。他嘶哑地说:

“跟着我,靠紧点……等等!”那声音变成了怒吼,因为我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忽明忽暗的烛光。打头的是步伐沉重的费瑟顿少校,他大腹便便,眼神愤怒,后面跟着的是哈利迪和马里恩·拉蒂默。麦克唐纳用手肘推开他们,一只手紧紧抓着红头发的约瑟夫的胳膊。

“我想要知道———”少校大声说。

“往后站,”马斯特斯说,“你们全都往后站。待在原来的地方,除非我叫你们,否则不要动。不,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把他们都赶回去,伯特……过来。”他对我说。

我们往下走了三级台阶来到庭院里,举起手里的灯光照向对面。雨已经在早些时候停了;院子里现在满是泥土,地面不平,不过我们正好在一个斜坡的上方,所以这里没有多少污泥。

“地上没有脚印,”马斯特斯下了断言,“尤其是靠近石屋这一侧的附近。你看!还有,我走过这边,跟着我的脚印走……”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庭院,检查了面前没被破坏的泥土地面。马斯特斯大叫,“你在里面吗?达沃斯!开门!”里面没有回音。窗户里透出的火光更暗了。我们跨过最后几步奔到门前,门很矮,很沉重:是用厚实的橡木板制成,铁条加固,铁已经生锈,把手也断了。现在又加上了新的铁扣和挂锁。

“我忘了那个该死的挂锁了。”马斯特斯喘着粗气上去猛扳它。他用肩膀撞门,但门纹丝不动。“伯特!喂,伯特!去找个有钥匙的人把钥匙拿来!……拜托,先生。窗户……我们在这儿,铃铛上的金属丝就是从这儿进去的:拉蒂默把金属丝拉进去的时候应该是踩在那个盒子或是什么东西上的。———没有?老天,它不在这儿!让我们看看……”我们又跑到屋子的另一侧,紧贴着墙壁,确保没有在面前的地上留下脚印。在地面上方大约十二英尺的地方有一个一英尺见方的窗户,金属丝就是从那里进去的。缓缓倾斜的屋顶用沉重的圆柱状砖瓦铺成,并不比墙壁突出多少。

“没办法攀爬。”马斯特斯吼着说。这家伙气喘如牛,非常沮丧,而且危险,“这儿他妈的肯定是有个箱子,拉蒂默站过的,然后爬上去。你抬我一下行不?我很重,不过不会很久……”

要承受他的体重是很吃力的。我对着墙壁弓着背,手指交叉给他做脚蹬。重量压上来的时候我的肩胛骨似乎都要冲出关节了。我们摇摇晃晃地挣扎了一阵子,然后马斯特斯用手指扶上窗户的边缘稳住了平衡。

寂静……

他沾着泥的靴子卡得我的手指生疼,我靠在墙壁上休息了大概五分钟。伸长脖子的话,我能从下面看见一部分马斯特斯的脸,闪烁的火光正照着他和他凝视的眼睛……

“还好。”马斯特斯含糊地低声说。

我喘着气让他下来。他在泥里滑了一跤,尔后紧抓着我的手臂,用袖子擦了擦脸,而当他一开口,声音立即变得低沉、稳定、不急不徐。

“嗯……解决了,先生。我觉得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血。”

“你是说他———?”

“噢,没错,他死了。伸直了躺着,他看上去———被狠狠地砍了好几刀,样子不太好看。路易斯·普莱格的匕首也在那儿,不过里面没别人了;每一个角落我都能看见。”

“但是,”我说,“不可能啊。”

“啊,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不可能,”他点点头,“我现在觉得挂锁的钥匙已经没用了。我能看见门的里面,闩着的,还有一块大门板横穿在上面……有把戏,我告诉过你了!这肯定有把戏!伯特!你他妈的在哪儿,伯特?”

麦克唐纳从房子另一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灯光再次亮起。麦克唐纳看上去很害怕:他绿色的双眼茫然,一接触到灯光就闭上,窄长的脸庞也在抽搐。他的帽子从一只眼睛上耷拉下来,带着点俏皮的样子,与本人形成奇特的对比。他说:“是,长官。拉蒂默有钥匙,在这儿。有什么事———?”他伸出了一只手。

“把钥匙给我。我们尽量……天杀的你另一只手里是什么?”

麦克唐纳眨了眨眼,然后又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往下看。“什么———没什么,长官。就是牌———扑克牌,你知道。”他拿出一大把,动作和他带来这里的理智却可笑的气氛很协调,“是那个灵媒。你出去的时候叫我盯着他的,他要玩拉米纸牌———”

“玩拉米?”

“是的,长官。我觉得他有点傻,长官,头脑太简单。不过他找来了这副牌,而且———”

“你让他离开你的视线了吗?”

“没有,长官。”麦克唐纳紧咬着腮帮子;他的目光第一次变得平稳而坚定,“我发誓我没有。”

马斯特斯嘴里念念有词,把钥匙从他手里拿了过来,不过打开挂锁对打开门一点帮助也没有。我们三个一起用肩膀撞门都不能撼动它一星半点。

“没用,”马斯特斯喘着气说,“斧子,这才是我们需要的,只有斧子才管用。是的,是的,他死了,伯特!———不要一直问愚蠢的问题!我一看见它就能认出是一具尸体。但我们现在要想办法进去。再回去,到那个堆了一堆木头的房间里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根大小合适的伐木来。我们把它当个撞门柱试试,或许门板比较老旧,能把它撞破。赶紧去,马上。”马斯特斯现在变得很利索、很能干,虽然还有一点气喘吁吁的,他拿着手电在地上四处照,“房门的附近没有任何脚印———哪儿都没有脚印,这让我很困惑。而且,我也来过,我来检查过……”

“怎么了?”我问道,“在我读手稿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嗯,就是。你知道你在里面待了多久吗,先生?”他听起来不太高兴,然后他拿出笔记本,“提醒我了。我最好把听见铃声的时间记下来。时间:一点十五分整。‘听见铃声,一点一刻。’哈,好了,先生,既然你在里面坐了那么久,也许你会有所发现。将近四十五分钟啊。”

“马斯特斯,”我说,“我既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除非……你说你在背面,那我在里面的时候你有经过我的房门吗?”

他正把手电筒夹在腋下,利用身体的扭曲让灯光照在笔记本上。他沾了泥的手指忽然停止了写字的动作。

“啊?经过你的房门?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当我在阅读的时候,我有这种感觉,很强烈。所以我起身从门口往外看,但是什么人也没看见。”

“哈———!”探长用老实不客气的口吻说,“不过等一下,这是事实吗———你懂我的意思:客观的,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实,不可动摇的———还是只是一些印象?你得承认你这些所谓的印象是很多的。”

我告诉他说这是客观,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实,他又用手抹了抹笔记本。

“因为,布莱克先生,那不是我。我从门口出来,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就像你听到的。现在,你能不能描述一下,比方说那些脚步声,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呃?走路的方式———快还是慢?一些有用的信息?”

这不可能。那是砖石地板,我当时沉浸在乔治·普莱格手稿所建立的阴郁的迷雾中,根本没听清楚。我所能告诉他的只是,脚步声很快,好像是害怕被人看见所以要匆匆逃离似的。

“好吧,先生,那么这就是伯特和我离开以后发生的事……我最好把它也写下来。可能会有用……我得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全记下来,写在纸上……你知道那帮人,之前半个小时在干什么吗?”马斯特斯无奈地问道,“对,你肯定猜到了。在黑暗里围成一圈,完全像上个星期的这个晚上,有人扔了一张假造的纸条吓到达沃斯的那次。我怎么才能阻止他们呢?”

“一场降灵会———”我说,“是的,那约瑟夫呢?”

“不是降灵会,他们在祈祷。而且,如果你在那儿,你就会发现整件事最可疑的部分,他们不想要约瑟夫在那儿。老妇人对此甚至有些激动了,她说达沃斯特别指示约瑟夫不能在场:说什么他的通灵能力太强,在那里反而会聚集起邪恶的力量……我不知道。但麦克唐纳和我接管了他。哈!从他嘴里什么也打听不到,从他们那儿也是。他们都不肯说。”

“你有没有告诉他们你是警察?”

马斯特斯用鼻孔哼了一声。“说了,只是把我自己变成攻击对象而已。我到底该怎么做才是对的?”他沉思道,“那老妇人只是拍了一下手,说,‘我就知道。’我觉得那个年轻人———拉蒂默———就要上来给我一拳了。只有那位老绅士尝试着要安慰我一下。啊,而且他们还命令我离开他们的祈祷会,如果不是有哈利迪先生在,我肯定就被扔出去了……过来,伯特!”他对着主屋大喊,“让哈利迪先生帮你抬着木桩,让其他人回去。让他们回去,听见没有?”

后门响起一片抗议声,还混杂着争辩的声音。麦克唐纳滚着一根大木桩下了台阶,其他人把蜡烛举得高高的,烛火忽明忽暗。哈利迪抓住木桩的另一头,两个人费劲地朝我们走过来。

“那个,”哈利迪问道,“那个,麦克唐纳说———?”

马斯特斯打断他:“他什么也没说,先生。抓住木桩,我们每两个人在一边。对准门的中心,我们的目标是让它裂成两半。手电筒放到口袋里去,用两只手。准备,听我的号令……撞!”

轰隆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窗户似乎也被震动。我们撞了四次门,先在泥地里滑步,后退,然后在马斯特斯的命令下往前冲。你能感觉到它在一点点地破裂,但外面的老旧铁闩还在木头之前就先断了。第五次,马斯特斯的灯光照在了两块裂开的门板上。

马斯特斯喘着粗气拿出一副手套,拉起松垮的帘子,双膝跪地钻了进去,我跟在他后面。门的正中央,一根大铁条仍然嵌在插口里。我从下面钻过去的时候,马斯特斯正用手电照着门的背面。不光是铁条还在,还有一个生锈的门闩,就是十七世纪的房屋里常有的那种,也插着。马斯特斯戴着手套,开始检查它们,他发现单凭手腕的力量很难把它们拔出来。门上没有锁或钥匙孔:只有一只不起作用的把手。门与门框镶嵌得严丝合缝,以至于铁质的边沿已有些微的挤压变形。

“记下来,”马斯特斯粗暴地说,“站着别动———转身———确保没有人在这儿……”

我急忙转身;因为在爬进来的时候,我只用余光瞥了里面几眼,那景象让人不太舒服。空气很糟糕,因为烟囱通气不畅,而达沃斯显然在炉火里烧了什么香料。然后,里面还有种烧着的毛发的气味。

面对着我们左边的墙上(墙是矩形屋子的窄边,马斯特斯就是爬到这面墙的窗户旁看到了尸体),镶嵌着壁炉。火已经快熄了,不过大量依然发红的灰烬沉积下来,散发出阵阵热气。它仍在闪烁着,仿若发出邀请,这景象看上去很邪恶。壁炉前躺着一个人,头部几乎要伸到灰烬里去了。

他个子很高,身上仍带着某种疲惫的优雅。他朝右边躺着,背部弓起,缩成一团,仿佛处于疼痛之中。他的面颊冲着地板,头向着门的方向抬起,似乎是用最后的一丝力气在往上看。但即便他还活着,也看不到什么了。显然他的眼镜———镶金色链子绕过耳后的那种———冲进他的眼睛里碎了。血从这个伤口喷涌而出,流到他的脸上,流过他张开的嘴以及嘴里的牙齿———那张嘴因为痛苦现在已经凹陷了———最后流进他褐色的胡须里。褐色的头发留得很长,在他的耳边缠绕成怪异的图样,有一缕已经变成灰白色的了。他看上去几乎是在恳求我们,无力的左臂努力伸向壁炉的方向。

除了红色跳动的火焰,屋子里没有别的光源。从里边看屋子比从外面看起来小,大约二十英尺乘十五英尺,石墙上包覆了一层绿色的污垢,砖石地板,橡木天花板是拱形的。虽然最近清扫过———扫帚和拖把就靠在墙上———岁月侵蚀的痕迹却丝毫消灭不了。现在这个地方更是充满了粘腻让人恶心的气味,你能从潮湿的雾气中清楚地闻到……

马斯特斯走向尸体,他的脚步声在砖石地上清晰可闻。疯狂的字句再度向我袭来,我把它们大声说了出来,就像在我的脑海里一样,让它们在房间里回响。

“谁能想到这个老头竟有这么多血……?”

马斯特斯转过身来,就在我重复那个苏格兰领主夫人所说的话的时候。他想要说什么,不过犹豫了一下。脚步声再度传来。“那就是凶器,”马斯特斯指着那个方向说,“看见了吗?———就在那儿,在他旁边。路易斯·普莱格的匕首,没错。桌子和椅子都掀翻了,没人躲着……你对医药懂一点吧。能不能看看他?但小心你的靴子,上面有泥……”

不可能不碰到血的,当然。地板、墙上、壁炉都被溅上了,他就像刺杀练习里的假人一样被砍得身体扭曲,折腾得头发都进了火里。被它攻击的时候,他就好像是在躲避什么,狂野而盲目地奔跑,像要逃离房间的蝙蝠一般四处乱撞。在他被撕裂的衣服下面,我看到他的左臂、身体和大腿上的刀痕,但最严重的伤口是在他的背上。顺着他的手伸出去的方向,我看见烟囱的旁边,一块砖头被拴在联结门铃的金属丝上来平衡重量。

我在他身边弯下腰。火焰忽然加强,扬起一阵烟灰。这让那张脸上的表情起了一点变化,好像他的嘴唇在一开一合;他被溅了血的袖扣呈现出金黄的颜色。就我能够确定的,背上有四处伤口,大部分位置较高而且很浅,只有一刀从左肩胛骨的下方直插心脏,就是那一刀要了他的命。一些已经发黑的血迹凝结在最后一道伤口周围。

“他死了至少五分钟,”我说。(后来我们知道这是一个正确的估计。)“虽然,”我又加了一句,“待会儿法医可能会很难判断。他就躺在火炉前面,这能在一段时间里保持他的体温比血液温度还高出许多……”

实际上火已经渐渐熄了,我又走回到湿滑的砖石地上。这个男人的右臂在身后折起来,他的手指紧抓住一片八英寸长的刀锋,刀柄的样子粗糙,骨质的把手上有清晰的L. P字样———即便在血红的污迹中间依然很好辨认。看样子他在临死之前才把它从身体里拔出来。我环视屋里的其他地方。

“马斯特斯,”我说,“这不可能———”

他晃了两下:“啊!又来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没有东西能从门和窗户进来,更出不去。我告诉你这种事发生过,方法很普通,所以你们帮我,我要把方法找出来 ———!”他庞大的肩膀放松下来,那张温和的脸忽然间变得阴暗和苍老。“肯定有方法,先生们,”他重复道,“从地板或天花板或什么地方。我们要把每一个角落都翻一遍。也许某一根窗栅能被拿掉,也许———我不知道。但肯定有……请你出去!”他停下来冲着门招手,哈利迪的脸在门洞里出现。他的眼神在地板上游移,身子一抖,惊吓得往后退,就好像有人戳了他一下;然后他直视着马斯特斯,脸色苍白,快速地说:

“有个条子在外面,探长。我?说,呃———”他知道自己用词不当了,“警察。我们———我们撞门的时候他听到了,所以———”忽然他指着屋里,“达沃斯在那儿。他———?”

“是的,”马斯特斯说,“离开这里,先生,但先不要走回主屋去。叫麦克唐纳警司把那个巡官带进来,他要交报告的。镇静点!”

“我没事,”哈利迪说,把他的手放在嘴上,“可笑。这个———看起来像刺杀练习。”

那幅邪恶的画面也在我的脑海中出现。黑暗中我又扫视了周围一圈,在这栋废墟里,与理查德·西格雷夫爵士的时代相联系的只有巴约风格的挂毯和上了日本漆的壁橱还挂在橡木天花板上。我看见马斯特斯认真地在笔记本上列着清单,我跟着他的眼神在屋里还发现了一些东西:(1)一张简单的木桌,在壁炉前六英尺的地方被掀翻,(2)一张厨房椅子,也翻了,达沃斯的外套还挂在上面,(3)一支钢笔和几张纸,散落在达沃斯身边的血泊里,(4)一支燃尽的蜡烛,还在铜制烛台里,已经滚到了地板中央,(5-6)连着金属丝的砖块,已经说过了,还有靠墙的扫帚和拖把。

最后一件恐怖的事情,火炉里燃烧的香料有一种紫藤的味道,它给房间里带来了一股甜腻的雾气……整件案子,整个氛围,所有的矛盾之处,正大声提醒我们在这些事实中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马斯特斯,”我说,仿佛谈话从未中断,“还有一件事。为什么他不呼救,当他被砍成那样的时候?除了要够到那个铃,他为什么不尖叫或弄出点别的声响?”

马斯特斯从笔记本上抬起头来。

“他叫了,”探长颤抖着说,“就是那样,他叫了。我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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