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明白我在想什么,不大客气地反驳道:
“您先读读吧,然后再作判断。”
说着,他起身走到壁炉那儿,背对着我,专心欣赏起那九个装饰在壁炉台面上的大理石美女。
我带着困惑,开始读这文章。
伊莱亚斯·扎金托斯堪称自然界之伟力:他全身肌肉隆起,脖颈粗如水牛,浓密乱眉下的眼神仿佛凶煞……料想无人胆敢向他挑衅。此人系一水手,希腊克里特岛出生,现时正在伦敦码头打短工,其人办事以一顶三,先后雇主均表满意;唯有品行不佳,曾招惹多宗法院官司。该人生性易怒,脾气暴躁,身为一家之主却并不称职,生活放荡、好酒,晚间多赴东区贫民窟乌瘴小酒馆消磨时光,混迹一群相投者间。他来此发号施令,确属名副其实之山寨大王,但凡招惹他者,莫不肋骨断、牙齿落、胳膊折,似此不可悉数。然上周五,此人终遭遇更强高手……
当晚十时许间,有一衣着怪奇之男子走进“红种人”酒吧大堂。此人若现身西区的摄政王大街,恐会更加惹人注目;然而此时此地(斯捷普内),他置身各种国籍、偶尔亦有异国装束之水手中间,却并无多少顾客觉得刺眼。只见他身披狮皮,狮嘴上颌蒙住头颅,恰如一鸭舌帽遮住眼睛,故其面容上部无法看到。目击者一致肯定他是年轻男子,模样健壮,身躯高大,步态自信,但更多信息仍付阙如。斯时众人或仅将之视为一怪诞非洲猎手而未予注意,然此人却忽向扎金托斯发话,后者正同屋内一酒吧女快活调情。一众顾客莫不瞬时惊呆。“噫,克里特肥仔,现时汝至此何为?汝应守家,与汝糟糠之妻并一众细仔相依为命。放下此一本分姑娘,速速逃命,休要惹本大爷火起心头!”
对扎金托斯而言,此话何止挑衅。他初时惊愕万分,复又一阵大笑,似因其侮辱过甚,反不必大动肝火。只见他微打酒嗝,对身旁女伴哂道:“小亲亲,莫非本大爷尚在梦中……似这等瘦弱孬种,竟敢对本大爷如此说话,真让人孰不可忍!莫非他酒意未过,又或者刚从疯人院跑将出来……”而那瘦小之人则接着又道:“罢矣,肥牛,且留着汝这身肥膘,莫待本大爷将汝打成肉酱!”水手闻此,怒不可遏。只见他巨拳挥舞,猛吼一声,耸身而起,直直扑向对方。而那身披狮皮之人亦早有准备,两人势不可免,开始进行决斗。围观众人均觉此陌生人力量不足,虽尚算结实,又颇见机灵,但面对克里特水手的超常宽肩,却委实难以应对。那水手当时正稍有醉意,又被激起狂怒,出手自无余地。初时,陌生人以其灵巧身法,数次闪过对方猛击,众人犹暗暗揣想,生恐他只是暂时性延缓结局,迟早总会被对方击中,届时必将倏然倒地,长眠不醒。众人同时觉得,纵其人出手反击,亦只能收效甚微---须知那希腊水手体魄巍然,又久经艰危困境,生性好斗,寻常人莫之能敌。然事态大出意料!只见该狮人进退得宜,拳拳直奔水手面颊,招数准确之余,力道更不同凡响。“真神力也!”众观者惊叹不止。
再说那两人赤手空拳相搏,狮人不动则罢,动则招招攻向要害;克里特水手惊骇莫名,慌乱之间,眉弓又遭重击,那拳印深可见骨,红润的胖脸须臾肿胀流血,继而两眼模糊,失足倒地,正欲起身再战,而对方拳势未休,最终动弹不得,惨被制服。狮人停手之后,便向输家说道:“克里特公牛,本大爷早就知会过你,此一教训足矣!望汝辈日后循规蹈矩,休要再上歧途。噫,且容本大爷送汝返家……”此人说着俯下身来,揪起大块头对手头上那浓密蓬乱的黑发,一直拖过厅堂,当众扬长而去。观者无不目瞪口呆,直至数分钟后,方有几人壮胆去屋外一窥,而斯时自是人影无踪矣。
次日上午,扎金托斯太太来到白教堂镇警署报案,正是她提供了狮人的些许情况。那狮人确将其薄情丈夫送回,然则又是何等一副模样!不省人事,血流满面,牙齿全无,下巴歪斜……面目全非矣!扎金托斯太太坦承此事同她不无干系。事出两星期前,她下班回家,路遇该身披狮皮之年轻男子。男子上前搭话,不安而关切地询问其因何伤心若此。她辛劳一天,身心俱疲,未作犹豫便敞开心扉,称家中育有五子,抚养不易;丈夫不管不顾,日甚一日,夜不归宿更是寻常,而回家之际,又往往满身酒臭,廉价香水的味道刺鼻,且动辄对其拳脚相加……狮人对此深表同情,尽力劝慰,并允诺插手此事。扎金托斯太太从未想过此人说话当真,更未料其方法如此。
“善哉!此一公牛被弄服帖啦!”斗殴当夜,狮人前来将她唤醒,并告诉道,“料想他不致再行骚扰众生,定会斯文做人矣。”说完便向她打个招呼,转身而去,将一动不动的克里特水手丢在门口。
狮人所言不虚。他对那克里特水手一番猛揍,使其长期、甚至彻底挥别花天酒地。其体力纵然恢复,亦将留下此番际遇之惨酷后果:他一耳失聪,面目吓人,满口无牙,伤痕遍体粼粼,尤以脑力衰退至深。据医生所言,此人恐再难嚣张打斗,而必会温顺如绵羊、驯服若大象矣……
本文付梓之际,此一离奇“伸张正义者”究系何人,犹自无法确定,然警方仍抱持信心,盖此类以暴力摆平争端之举,实属团伙头目间常见之事。适此社会阶层之中,人物个性受酒精所累,嗜暴力成性,仿佛弱肉强食之丛林世界,粗野几成兽性。一众野兽傲然自恃,相互搏杀,直可凌驾王国法律之上。吾等深信,众警探定能早日将此狮人现形大白,俾置其身于囹圄,严加看管,直至其有意悔改,熟习基本之良好行为准则云云。
“好啦,您对此有何看法?”我刚刚读完,欧文·伯恩斯就急切地问道,“真令人奇怪,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