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昨天傍晚,大概是室町 的撞钟响六下的时候吧,”阿竹像看见什么可怕事物一般,悄声说道,“有人哗啦一声拉开这门,没想到是阿菊小姐,闷不吭声溜进来了哪。那时候,其他女佣都在厨房忙着准备晚餐,所以就我一个看到。我不禁叫了声‘阿菊小姐’,可小姐只回头瞄我一眼,就往里屋一个劲儿走去。不一会儿,里屋传来老板娘‘咦?是阿菊吗?’的声音,接着老板娘从里屋出来,问:‘阿菊不在这儿吗?’我答道:‘不在呢。’,老板娘皱着眉说:‘刚刚不是回来了?去找找看。’结果我跟老板娘找遍家里,就是不见小姐出入。所有掌柜都在铺子里,女佣也在厨房,但没人见到小姐出入。后来又想,或许从院子出去了吧,可是院子的栅门又从里头关得好好的,看来没人打那儿出去呀。还有哪,小姐的木屐竟然摆在她最初进屋的格子门内,就是脱下时的模样,没穿走呢。难道是光着脚再出去的呀?这点最教人想不通了。”
“阿菊小姐当时穿着什么衣服?”半七边思索边问。
“跟前天出门时一样,黄八丈 和服,裹着紫藤色头巾……”
自从白子屋的阿熊 身着黄八丈和服,绑在马上游街示众后,有一阵子,黄八丈布料在年轻姑娘之间完全失宠,最近才又逐渐流行开来,街上偶尔可见未成年的姑娘仿效戏里头阿驹的穿着。半七的脑海中浮出身穿双重前襟的黄八丈、系着绯色鹿斑纹样腰带的可爱庶民姑娘的身影。
“阿菊小姐出门时,裹着头巾吗?”
“是啊,紫藤色的皱绸头巾……”
这回答令半七有点失望。他又问阿竹,家中有没有遗失什么东西,阿竹说没有。毕竟仅是眨眼间的事:老板娘坐在里屋八席的起居间内,感觉好像有人将纸门拉开一道缝隙,不经意回头一看,居然瞟见身穿黄八丈、裹着紫藤色头巾的女儿身影。惊喜之余不禁喊了一声,可是纸门却悄悄关上。阿菊又不知到哪儿去了。原本以为女儿或许已在某处死于非命,魂魄因眷恋娘家回来,但她的确是拉开格子门进来的。而且在门内留下一双沾了泥巴的木屐,证明人还活着。
“前天到浅草时,阿菊小姐是不是在哪儿与阿清约会了?”半七又问。
“没、没有。”
“不许隐瞒。你脸上写得很清楚。阿菊小姐与掌柜的是不是事前讲好,然后约在寺庙后院茶馆或什么地方见面了?快说!”
阿竹瞒不下去,只好老实托出。阿菊与年经掌柜清次郎老早就是恋人关系,时时约在外头碰面。前天去参拜观音也是为了幽会,到了相约地点之后,阿菊与先抵达的清次郎一起进入寺庙后院某家茶馆。帮着居中联系的阿竹随后离开,在观音寺内闲逛了半个时辰。待阿竹回到茶馆,两人已不见踪影。女侍说男子先走了一步,女孩一会儿后才出去。茶资是女孩付的。
“之后我一直在那附近找人,就是找不着小姐。我想小姐可能先回家了,赶忙追回来,但也见不着人呀。我在里屋悄悄问了阿清掌柜,他也说他先一步回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事情怎能向老板娘讲呀?只好推说半途走失了。阿清掌柜和我从前天就急得要命哪。昨晚小姐回来,我高兴得很,没想到一忽儿又不见了……到底怎么回事,完全搞不懂呀。”
阿竹惊慌失措地悄声说道,半七默默听着。
“迟早会清楚的。你就安慰老板娘和掌柜,叫他们不用过于担心。今天就先这么办,我回去了。”
半七回到神田向头子说了这件事,头子吉五郎想了想,说掌柜最可疑。可是半七还是无法相信老实的清次郎会做出这种事。
“再怎么老实,终究是跟雇主女儿私通的混账家伙,谁知道会不会干出其他浑事?明天你去揪那掌柜的过来。”吉五郎说道。
隔天早上四刻 时,半七再巡到菊村梳妆铺,发现门前聚了许多人。这些人窃窃私语,眼神好奇不安,正在偷窥铺内,连附近的狗也在众人脚边煞有介事地钻进钻出。狭窄的玄关摆满了草履与木屐。阿竹哭丧着脸,应声出来。
“喂,发生了什么事?”
“老板娘被人杀死了……”
阿竹放声大哭。半七也不禁愣住了。
“谁干的?”
阿竹不答,却又哭了出来。半七连吓带哄才问出详情:原来老板娘阿寅昨夜不知遭谁杀害了。表面上对外说不知凶手是谁,其实是女儿阿菊下的毒手。阿竹说那是她亲眼所见。而且不仅阿竹,连女佣阿丰、阿胜都看到了阿菊的身影。
倘若真如阿竹所说,阿菊当然是弑母罪人。摊在半七眼前的是非常严重的凶杀案。到昨天为止,半七认为顶多是常见的商家女儿与伙计的恋爱纠葛,孰料竟演变至此,半七有点不知所措。
“不过,我更应该适时施展本领给大家看看。”年轻的半七尽可能振起精神为自己打气。
菊村家姑娘于大前天行踪不明;前天晚上姑娘回家转了一下,又立即失去踪影;然后,昨晚?回来,这次却杀害娘亲逃之夭夭。其中想必有极为复杂的内情。
“接下来小姐怎么了?”
“后来小姐怎么了,我们都不知道啊。”阿竹又哭了起来。 半七再细听阿竹的哭诉才明白,原来跟前天一样,阿菊昨夜于掌灯时分,身着同样服装出现家中。这回没人知道她是从哪里进来的,结果听到老板娘在里屋突然叫了声“咦,阿菊……”,接着就传来老板娘的惨叫。阿竹与两个女佣惊吓之余,赶到里屋,只望见一溜烟往窄廊逃逸的阿菊背影。阿菊仍旧穿着那件黄八丈,头上裹着紫头巾。
三人无暇追赶阿菊,得先探看老板娘的状况,结果发现阿寅左胸遭人刺伤,奄奄一息倒在房内,如涌泉的血水漫得榻榻米上一片鲜红。女佣们不禁尖声大叫,全呆住了。店内伙计听到惊叫也吓一大跳,纷纷赶来。
“阿菊……阿菊她……”
阿寅口中好像吐出这几个字,但无人听得清楚整句话。阿寅在众人惊慌失措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町干部联名向町衙门报告,没多久,仵作便赶到现场,验尸结果,阿寅是遭类似尖锐匕首的凶器深刺胸口而亡。
伙计女佣都受到审问。众人深怕一时大意败坏商誉,众口一词供称不知凶手何人。可是,女儿阿菊不在现场这事,好像惹引捕吏注意。他们查出清次郎与阿菊是恋人关系,当场把清次郎押送衙门。至于阿竹,虽然尚无任何处置,迟早会下令町干部监视她的行动吧。因此阿竹才吓得要死。
“真料不到事情竟演变至此。”半七不禁叹一口气。
“我、我会怎么样呢?”此番若受牵连,不知将身陷何罪?阿竹疯了似的悲嚎痛哭,“我……我干脆去死算了!”
“别说傻话!你可是重要的人证!”半七叱道。
“捕吏应该也到了吧?是谁?”
“……好像叫什么源太郎……”
“唔,原来是濑户物町 的源太郎。”
源太郎是住在濑户物町的资深捕吏,率有众多干练手下。半七胸中燃起熊熊的竞争之火,暗忖,真想让他栽个跟头,替头子立功。只是要从哪儿着手,他一时也没什么头绪。
“昨晚,阿菊姑娘也裹着头巾?”
“嗯,还是那条紫色的。”
“你刚刚说阿菊姑娘是趁乱往窄廊逃去,在那之后就行踪不明了,是吧?喂,把栅门打开,让我进院子看看。”半七道。
阿竹转身回里屋通报,接着见眼圈发黑的大掌柜重藏出来接待。
“真是辛苦您了。请往这边来……”
“您也辛苦了。贵宝号正一片忙乱,原本不好意思打扰,只打算到院子看看的。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大掌柜领半七进了里屋,来到阿寅血迹尚未干涸的八席榻榻米房。果然与半七记忆中的格局相同,窄廊朝北,面对十坪左右的小庭院。院子修整得端正漂亮,有叶片硕大种来挡霜的芭蕉、为防积雪压断枝桠而缠绳悬吊的松树等等,在在衬托出寒冬院落的气氛。
“窄廊的防雨滑门是开着的?”
“滑门都关上了,唯有洗手盆前的那一扇,总会留一道缝隙……”重藏向半七说明,“当然只夜里开着,睡前还是会关紧的。”
半七默默仰望高挺的松树。闯入者看来不可能从树梢潜入。整排防盗竹也无任何损坏痕迹。
“这围墙相当高啊。”
“是的,昨晚大人们勘验后,也认为凶手并非翻墙而入。一来没有架上长梯的痕迹,再者,想越过松树跳下,似乎也不太容易。但是,无论凶手从哪里进来,肯定都是从院子逃出去的。只不过栅门从里头牢牢锁上,到底凶手如何脱身,实在令人百思不解。”说着说着,重藏原本就悲伤的眼神更添愁色,茫然地环视院子。
“没错。既要不损坏防盗竹,又不碰触松枝而越过这道墙,确非易事。”
左思右想,如此身手绝非一般人家的姑娘所有。半七研判歹人定是经验丰富的家伙。可是,昨晚赶到现场的三个女佣都说瞧见了阿菊的背影。半七进一步推论,此间必有蹊跷。
慎重起见,半七套上院子专用木屐,巡视各个角落,发现东边一隅有座高大的石灯笼,看上去古色古香,罩顶与基座都裹着厚厚的苍绿苔藓。带着湿气的苔藓气味似乎正讲述着老铺的悠久历史。
“好一座石灯笼!最近有人动过吗?”半七若无其事问道。
“没有,从以前就没人敢碰。老板娘说苔藓难得长这么漂亮的,严禁我们靠近……”
“这样啊。”
原来,半七无意间发现这座禁止碰触的石灯笼罩顶上有道模糊印子——厚厚的苔藓表面有一小处脚尖痕迹,微微凹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