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腰带池(4)

春天雪融时 作者:(日)冈本绮堂


“哎呀,三河町的头子。前些日子承蒙照顾了,那以后一直没到府上道谢,真是不好意思。实在是越穷越忙,加上我最近身体有点不舒服,呵呵……”

杵屋登久整着便宜褂子的衣襟,带着笑容迎进半七。她似乎不知道松吉已躲在自家后门了。登久让半七坐在里房移动式的小壁龛前。入口旁的四席半房里并列着长火盆、衣橱、茶柜等家具,后边的六席房似乎是教室,搁着排练用的书柜与三弦。大概因为还不到八刻(下午两点),学琴孩子尚未自私塾放学归家,房内不见任何弟子。

“你妹妹呢?”

“她今天又去拜拜了。”

“又是鬼子母神?”半七喝着登久端来的樱花茶 苦笑道,“信得真诚心。可是,向鬼子母神合掌,不如先拜我比较省事。我已经知道千次郎的去向了。”

登久眉头微微一扬,随即帮腔般的咯咯笑出来。

“果然如我所料,只要拜托头子帮忙,什么事都可以安心……”

“我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知道千次郎的去向了。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我今天才特地从下町到这儿来的。师傅,房内没有其他人吧?”

“没有。”登久全身僵硬地望着半七。

“虽然在师傅面前有点难于启齿,不过,老实说,千次郎在市谷当铺当学徒时,便与那附近的合羽坂下一家酒铺后巷的年轻姑娘要好了,那姑娘叫阿妙。你说平常总觉得千次郎有点怪,你猜疑的对象正是那姑娘。不知他们之间有什么因缘,千次郎同人家说好要情死,结果千次郎先绞死了那姑娘。”

“哎呀!”登久面无血色,“两人真打算一同自杀?”

“这还有真的假的吗?应该是真心想死吧。可是,男人见姑娘死了后,还真是薄情寡义啊,竟改变心意逃走了,然后不知躲在什么地方。死去的姑娘也太丢人现眼了,一定恨死了那男人。”

“头子有两人打算情死的确凿证据吗?”

“已经发现姑娘的遗书了,怎么会错?”

半七刚说完,突然察觉登久那双清澈眸子已溢满眼泪。

“既然要好到想一同情死,换句话说,我受骗了?”

“这样讲对师傅有点过意不去,但归根结底,的确也可以如此说。”

“我怎么这么笨呀……”

登久受不了了。她好像快气绝似的全身发抖,举起衬衣袖口按住双眼。后门传来狗叫声,松吉嘘嘘做声赶狗,但登久似乎听而不闻。过了一会儿,登久边擦眼泪边问半七。

“那么,如果知道阿千的去向,头子打算怎么办呢?”

“对方既然死了,千次郎也难逃法网吧。”

“头子若找到他,会把他抓起来吗?”

“就算不愿意,也没办法呀。”

“那请头子现在就抓吧!”

登久冷不防起身,拉开地板下的橱子,角落露出一张年轻男子苍白的脸。半七心想,果然躲在这里。才一眨眼,登久抓住男人的手,用力自橱子里扯出来。

“阿千,你真没良心,竟然骗我!说什么生意上买了来历不太好的东西,可能会惹麻烦,得避避风头,大前天开始让你躲我这里,没想到通通是谎话!现在才知道,你居然想同市谷那女人情死……你一直都在骗我,现在又说这种谎言……真的是越想越气,所以把你拉出来交给头子!看是被捕还是坐牢,都随便了!”

登久满眼气愤的泪水,怒目瞪着男子。男子别过脸,想避开登久的视线,却又迎上半七那炯炯眼神,只好跪坐下来,脸深深埋在破旧起毛的榻榻米上,仿佛要钻进地洞似的。

“事情到这地步,也没办法了。”半七开导道,“这出戏演到这儿,算是最后一幕了。喂,千次郎,你就老实全说出来吧。我也不想把你抓到办事处去痛打一顿,就在这儿听你招供好了。”

“蒙头子好意,不胜感激……”千次郎的脸色已半死不活。

“你同那个叫阿妙的姑娘说好要情死吧?是你绞死那姑娘的吗?”

“头子,事情不是这样的,我没杀阿妙!”

“胡说!这事跟骗女人玩玩完全两样,你要是在天下的捕吏面前鬼话连篇,后果可是不堪设想。要看人说话啊。阿妙不是留有遗书吗?”

“阿妙的遗书没写要同我情死,她是单独自缢的。”千次郎边发抖边申诉。

半七有点陷入僵局。情死是自己的判断,看样子,阿妙的遗书上没写要同千次郎一起死。可是,阿妙与眼前这个千次郎,再怎么想也一定有牵连。

“那你怎么知道阿妙的遗书写了些什么?阿妙死时,如果你不在旁边,不可能知道内容吧?再说,你怎么知道阿妙是单独自杀的?快说理由!”半七跋扈地驳斥。

“我老实说……”

“嗯,那就快说!”

登久在一旁满脸怨念地瞪着千次郎,令他有点迟疑,但经过半七再三催促,千次郎终于下定决心全部招供。他在市谷当铺做学徒时,偶然同住在附近的阿妙认识,但阿妙是武家的姨太太,万?东窗事发,不知会遭受什么惩罚,所以两人十分谨慎,每个月两三次约在杂司谷茶馆偷偷见面。千次郎在新宿开了旧衣铺后,两人仍维持着关系。在这之间,自己的妹妹到登久家学三弦后,通过妹妹,千次郎也同登久发生了关系。然后时时瞒着登久和旧情人见面。

光是如此,就足以成为日后的纠葛根源了,没想到又有了更棘手的状况。原来某次千次郎与阿妙在杂司谷茶馆幽会时,竟让大久保府邸的人撞见了。阿妙听说前任姨太太正是因为行为失检,遭主人斩死,加上她生性老实,为了这事吓得魂不守舍。那天,她和阿母一起出门前往练马时,中途逃回来,在约定的茶馆与千次郎幽会,哀叹既然府邸知道了秘密,自己一定活不久了。

听到这番话,胆小的千次郎也惊恐万分。不仅阿妙可能遭受惩罚,与阿妙私通的自己也很可能被押送府邸,届时不知有何大难临头。然而,千次郎也不想一起自杀。虽然阿妙几番向千次郎暗示情死,但他一直好言相劝,又哄又骗,那天黄昏终于让阿妙回市谷的家。可是千次郎越想越不安,归途中又折回来转到阿妙家探看,不料晚了一步。阿妙已在厨房横梁上用麻叶腰带自缢了。火盆旁有两封遗书,分别留给阿母与千次郎。大概急于行事,都没封上,千次郎便打开信,两封都看了。

因为过于惊恐悲伤,千次郎发了一阵子呆,回过神才解下阿妙的遗体。千次郎将阿妙抱到里房,解下阿妙脖子上的腰带,再让她头朝北端正横躺在榻榻米上,哭着对遗体合掌。接着,千次郎将阿妙留给阿母的遗书塞进火盆抽屉,留给自己的则收入怀里。他本来决意在阿妙身边随即自缢,可是又想到死在这儿的话太对不起登久,便迷迷糊糊捧着阿妙的腰带去到外头。之后也不知道走了哪些路,又是如何走的,总之,为了寻找自杀场所,最后来到腰带池。就在他几次盘算着到底要用腰带自缢还是干脆投水自尽时,凑巧都有路人经过,让他错过寻死的机会。那晚是阴天,只有两三颗微弱星子在天空闪烁。千次郎站在池边茫然仰望星光,不久,带点寒意的春天夜风渗入肌肤,让他突然失去寻死的勇气。于是千次郎向池心抛出手中的腰带,头也不回地奔逃在漆黑夜路上。

他无法挣脱内心的不安,不敢立即回家。虽说并非自己下手杀死阿妙,但他生怕阿妙的死会牵连上身,更怕大久保府邸的报复。他想到以前在当铺工作时的伙伴,住在堀内附近,就直接往堀内相寻。千次郎向伙伴随便撒个谎,在人家家里躲了十天左右,可是总不能一直寄宿在那边,便借了些路费再度回到江户。正是登久在杂司谷遇到半七的第二天夜晚。

无论阿母或登久,千次郎都没勇气向她们吐露秘密,只好又随便撒了个谎,说买了来历不好的商品,恐会引起纠纷,所以想避人耳目一阵子。登久同千次郎阿母商量后,决定让心爱的情郎躲在自己家。没想到这事不但让半七看破了,半七更同时拆穿千次郎的秘密,令登久气愤填膺。她按捺不住心中的嫉妒,一时失去理智,便将迄今为止视如千金之宝的情郎,扭送给半七了。

“那以后呢?”我问半七老人。

“一点办法都没有啊。”老人笑道,“如果千次郎是情死事件的另一半,那他就是凶手,可姑娘是单独自缢的,与男人无关。若将事情公开,千次郎大概会受到斥责,也会被町干部留置什么的,但这样做未免可怜,又嫌麻烦,所以我只当场斥责几句便放过他了。好笑的是,大约过了一个月,登久同千次郎两人亲亲热热地来我家致谢。我当时取笑登久,幸好情郎平安无事,要不然一旦引渡给捕吏,情郎真成为重犯,那时后悔也来不及了。登久一本正经地回我说,任何女人碰到那种情况,都会如她那样做……哈哈哈……”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