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的书终于有了大陆版(《哥伦比亚的倒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1月第1版)。他已是八十衰翁。
文章一般而言很难比较。假如硬要比较,以我的口味,我会毫不含糊地说木心的文章比余秋雨的文章好一百倍,比韩寒的文章好九十九倍。谁要是不服气,可以做一个粗糙的比赛,让这三位随手各写五十个汉字,看看其他两人是不是都认得。我敢赌一把,木心的五十字,韩寒认出三十个就非常不错,余秋雨也肯定认不全,出错率在百分之十到二十之间。
但木心的书一定卖不过韩寒的书,卖不过余秋雨的书,连他们的十分之一都卖不到。现在的世道,哪怕李白再世,如果不给周杰伦写歌词,有谁知道他?写了也未必有人知道,何况木心。
作家木心是古典文人,“一介忘了五服散而但饮咖啡的古之遗狂”。以他的眼光,五服散是经典,咖啡难免粗陋。而以现代人的眼光,咖啡古典得已经有点腐朽,大麻摇头丸才算王道。所以木心在现代人的眼中,标准形象就是一具朽木。
既然是朽木,就不必去认同聚氯乙烯,这是朽木的尊严和自在。木心的书真的发到十万,那是高抬了塑料化的时代。古来圣贤皆寂寞,寂寞方是古时人。
木心做不了圣贤——寂寞能成全境界,但有时候也会伤到手艺。他以一人之力,几十年辛苦打磨文章,缺的是和他学力、见识相当的文友,缺的是文友之间的砥砺。我瞎想假如木心和胡兰成、汪曾祺订下五十年的文字交情,他的文章大概真的能辉映千秋。他和胡兰成风格迥异,但是一路人。他们都是胸中有山河岁月的文人,不过他们不做哲学家,要做“家”,他们宁愿做艺术家,艺术家是先知,哲学家不是。他们思路怪异,不迁就任何学理,写文章像巫师作法,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发出妙手,让你惊艳。
《哥伦比亚的倒影》是内地版木心作品的第一集。集子里的多篇文章相当通俗,那些凝重到难免艰涩之讥的诗文并未收录,编书人大概怕吓到第一次见识木心的读者。其实这些相对通俗作品里包含的还是古典的智慧,或者叫朽木的智慧。
比如他的《论美貌》,写得真好:“美貌是一种表情。别的表情等待反应,例如悲哀等待怜悯,威严等待慑服,滑稽等待嬉笑。唯美貌无为,无目的,使人没有特定的反应义务的挂念,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其实是被感动。其实美貌这个表情的意思,就是爱。……拥有美貌的人并没有这个意思,而美貌是这个意思。当美貌者摒拒别人的爱时,其美貌却仍是这个意思:爱——所以美貌者难于摒拒别人的爱。……美貌的人睡着了,后天的表情全停止,而美貌是不睡的,美貌不需要休息;倒是由于撤除附加的表情,纯然只剩美貌这一种表情,就尤其感动人,故曰:睡美人。”
“在脸上,接替美貌,再光荣一番,这样的可能有没有?有——智慧。唯有极度高超的智慧,才足以取代美貌。也因此报偿了某些年轻时期不怎么样的哲学家科学家艺术家,老了,像样起来了,风格起来了,可以说好看起来了。”
到此,关于美貌的阐释应该题无剩义。我再做一个让女权主义分子愤怒的推论:如果一个人四十岁以后比他二十岁时好看,那就说明这个人智慧比较多。四十岁以后比二十岁时好看的男人不少,而四十岁以后比二十岁时好看的女人不多——甚至没有,所以说女人的智慧比男人少。
木心说:“大动乱的年代,颓壁断垣间桃花盛开,雨后的刑场上蒲公英星星点点,瓦砾堆边松菌竹笋依然……总有两三行人为之驻足,为之思量。而且,每次浩劫初歇,家家户户忙于栽花种草,休沐盘桓于绿水清山之间——可见当时的纷争都是荒诞的,而桃花、蒲公英、松菌、竹笋的主见是对的。”
关于时代,关于人生,特别是关于有主见的人生,很少有人说出这样的意思,而且把这层意思说得即蕴藉又爽朗。
木心的文章工整,凝练,很多小品或小品似的段落,无论记事还是论理,剪裁之妙令人觉得增一字则太多,减一字则太少。木心的毛病是不如胡兰成的文章有野趣。他是太过冷静的旁观者,文字讲究到滴水不漏,他试验过各种文体,有时候雕琢过甚。有人激赏他《哥伦比亚的倒影》,我有点不以为然:一万多字的文章,当中有无数转折,信息密集,想法密集,却不分段落一路到底,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这也太不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