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最有名的文人是周作人,文人中最有名的汉奸也是周作人。“汉奸”是政治裁判,政治裁判往往一根筋,简单、明确、不会操心事主的小委屈。政治裁定应该和文化理解分开,桥归桥,路归路。汉奸不以文人讳其奸,文人不以汉奸掩其文。中国民间洋溢着这种区隔的智慧,蔡京是权奸,但蔡京的手迹如果现身潘家园,一定卖出天价。
周作人不明白这个道理,1945年以后“汉奸”的心结一直解不开,器局越来越小,见识越来越差,最后二十二年虽然著译依旧等身,但全无锋芒,不再是原创性的作家。周作人是最好的文人,但他没有把文人做到最好。
文人和文化人不同,文人“尊史过于尊经”,智慧来自经验——自己的和别人的,没有道学气,看不上主流中文化人,周作人就特别厌恶韩愈:“我对于韩退之整个的觉得不喜欢,器识文章都无可取,他可以算是古今读书人的模型,而中国的事情有许多却就坏在这班读书人手里。他们只会做文章,谈道统,虚骄顽固,而又鄙陋势利,虽然不能成大奸雄闹大乱子,而营营扰扰最是害事。”不过文人要做到老辣,周作人还不行。老辣文人要不正不邪,亦正亦邪。周作人还是太正经。周家三兄弟,除了他都停妻再娶,周作人不仅和羽太信子白头到老,还长时间地负担周建人前妻和子女的生活费用。周作人自称心中有流氓鬼,但他那个流氓更像造反的绅士,做邪事而无邪气。文人没有邪气,遇事看不开放不下,到头来还是和文化人一样“营营扰扰”。
以上这些感想,都是读了耿传明《周作人的最后22年》(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5月第1版)而生。到底是学者笔墨,比记者文章要高明很多,材料翔实饱满,对传主诗文疏证得当,作者自己的议论很少。
周作人最后死得太惨。寿多则辱,他如果早死五年,和羽太信子一同归去,就可以免受红卫兵的残害。其实“文革”以前,共产党对他一直不错。他每个月能领到两百元人民币,相当于厅长的工资。1960年至1964年每月由国家发放的预支稿费高达四百元,那是当时封疆大吏的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