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人鸿爪》里有张充和老人的近照,步向百岁的老太太,还是那么干净、秀丽、清贵,借用《红楼梦》里的一句赞叹,真如一株“阆苑仙葩”。如果真有大观园,张充和可以在园中筑一“幔亭”,幔亭主人能与怡红公子、潇湘馆主、稻香老农……一起听戏、度曲、联句、品茗……
“幔亭”是当年曲学大师吴梅题名的苏州昆曲团体。用“幔亭”隐喻张充和的一生,似乎非常恰当。《红楼梦》大观园里主要人物居所,根据后来人的解读,题名都有寓意:贾宝玉的“怡红院”意为“遗红怨”;林黛玉的“潇湘馆”意为“消香馆”;薛宝钗的“蘅芜苑”意为“恨无缘”……据此,“幔亭”应该意为“慢、停”:张充和一生走得很慢,从来没有迅速的“进步”,“慢”到几乎“停止”,身在异国的百岁老人,时光仿佛还停留在上世纪初读诗、习字、吹笛、唱曲的苏州岁月。这一“慢”一“停”,为纷扰嘈杂腐败的21世纪,保留住一点真正的风雅。
清末淮军名将张树声之后、合肥张家四姐妹,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张充和,以她们的婚姻故事,几乎成为时下文化女性的童话。秀外慧中张家姐妹,婚姻生活美满,各自的夫君都是有学问、有成就、有操守的名家。元和嫁给了昆曲名家顾传玠,允和嫁给了语言学家周有光,兆和嫁给了小说家沈从文,充和嫁给了美籍汉学家傅汉思。不过,以一生视人,张家四姐妹里,张充和的生活最完整。从少年到老年,张充和一直浸润于美丽的中国传统文化,没有骚扰,没有干涉,研习六艺陶冶而成的优美性情,没有任何损伤。她二十三岁(现在大学本科毕业生的年纪)参加联考,以算学零分国文满分的成绩被北大国文系录取。那时候的北大,真是自信且不失温情的高等学府。张充和后来因病辍学,没有读到毕业。但抗战胜利后北大还是照样聘请她教授书法和昆曲。她三十五岁(1948年)与傅汉思成婚。次年移居美国。
这一走走得真是时候。从此,她“在耶鲁大学教授书法二十余载,并于家中传薪昆曲,得继清芬”。她不必思想改造,揭发自己和祖上的“罪恶”;她不必背诵最高指示,在长街上载歌载舞庆贺国家盛典;她不必下放荒凉的乡村,蚊叮虫咬地放牛养猪;她不必面对铜头皮带、木棍、梭镖……就像素雅的兰花,只是案头清供,不必用烈日雷霆来考验,不必用凄风苦雨来考验,她也受不了那样的考验。幸亏她走了。
《曲人鸿爪》里有余英时先生的一首诗,诗的末两句是:“如今况是烟波尽,不许人间有钓竿。”钓客与世无争,无所求于人间,但总要有身边的一江烟波,连烟波也扫荡干净,钓丝还能悬于何方?张充和寄身耶鲁。礼失求诸野,在耶鲁她可以诗,可以书,可以舞,可以唱。张充和把耶鲁写成她的“也庐”。耶鲁成为“也庐”,但北大久矣夫不再是曲人的“备塌”。
张充和二十四岁时起意为自己编一本《曲人鸿爪》,收集各方曲人的即兴书画。七十年后,《曲人鸿爪》已有三册之巨。今年一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曲人鸿爪》,由孙康宜教授主编,是三册《曲人鸿爪》的精选本。曲人,即昆曲之人,有各路昆曲名家,也有和昆曲有关的学人。
近年来,“合肥四姐妹”名动四方,张充和老人也成了新闻人物。想来不时会有不速之客不情之请打扰她的清修。过去托尔斯泰周围有不少附庸风雅之徒,托翁拒绝庸人的招数是适时地说起法语,流利的法语是托尔斯泰的防火墙。张充和老人的防火墙是什么呢?我想,那就是《曲人鸿爪》中两门绝学:书艺和曲学。凡是不通书法和昆曲的俗客,留在张家门外就好。张充和是《红楼梦》中人,世间客是大观园外汉。我们这些门外汉,还是遥远地欣赏一下生活和艺术的“清芬”,不要靠近。
《曲人鸿爪》里有一则小故事让我动容。淡雅的张充和居然也有十分刚烈的一面。王季烈先生是张充和尊敬的昆曲订谱专家。有一年,张充和与苏州女子李云梅同台演出《牡丹亭》。李云梅是某画家的下堂妾,名声不好。王季烈坚决反对张充和与李云梅同台演出,他托人转告张充和,不要让李云梅登台。
张充和说:“那么就请王先生不要来看戏,但李云梅一定要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