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言(5)

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 作者:梁晓声


说得口干舌燥的我,端起茶杯刚喝了一口,不料他又慢条斯理地操着一口近乎油滑的北京腔调打击我的热忱:“梁,尽管你解释了这么半天,尽管我有点儿明白‘官商’、‘官倒’并不就是中国的‘官僚资产阶级’和‘官僚买办阶级’了,但我仍然坚持认为——你们中国确实存在着‘官僚资产阶级’和‘官僚买办阶级’。”

轮到我研究地凝视着他了。

我缓缓放下茶杯,讪笑了一下,挖苦地说:“哥们儿,你的话倒把我搞糊涂了。你既承认我向你解释清楚了,你又坚持你自己的看法,你不是自相矛盾么?”

他表情郑重地说:“哥们儿,‘官商’、‘官倒’并不就是中国的‘官僚资产阶级’和‘官僚买办阶级’,这是一个话题。这可能是别人有兴趣和你讨论的话题。但我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我所感兴趣的是——你们中国究竟有没有‘官僚资产阶级’和‘官僚买办阶级’?这是另一个话题。恰恰对这另一个话题,你讳莫如深,绕避不谈。说了半天,不过是‘梁顾左右而言其他’。哥们儿,我对你今天的表现很不满意!”

事实上我并非讳莫如深。在他居京三年多的日子里,我至少巳在家中接待过他七八次了。而且,在一个春季还陪他郊游过。我想,我们几乎算是朋友了。在他面前,我一向并不隐瞒自己的什么观点。我们之间的交谈,尤其是就中国话题展开的交谈,从来都是坦诚直率的。在我这方面,既投用过“无可奉告”之类的外交词令,更没有过“顾左右而言其他”的时候。

他使我愕异,正如我使他感到不满意。

我瞪着他说:“亲爱的,你今天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激头掰脸的?”

他也瞪着我说:“你骂我?你骂我,我就只好告辞了。”

我说:“你不是经常自诩是中国通么?那怎么从我的话里听出了骂你的成分?”

他说:“激头掰脸难道还不是羞辱人的话么?”

我说:“这四个字怎么是羞辱人的话呢!不过是一种形容嘛!看来你的中文水平还有待进一步提高。”

于是我找了笔和纸,写下“激头掰脸”一词,逐字对他讲解。

默默听完我的讲解,他不太好意思地笑了,说那就算你并没骂我吧!

我板起脸说:“什么叫‘就算’呢!你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嘛!不过我不计较,咱们单刀直入吧!你是不是又带了你写的什么文章要让我看?”

他这位“老外”挺勤奋。经常写些中国见闻感想寄回本国,发在报刊上。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商业旅游民俗民情,方方面面,无所不谈。据说颇受法国读者欢迎。他立志要当一位“中国当代国情研究专家”。他认为从中法关系良好发展的前景看,当那样一位专家,在法国的社会地位会越来越高。他觉得对他成为专家较重要的文章,曾带着来我家请我过日,虚心听取我的意见。他的文章一向先用中文写毕,然后自译成法文,每每中法两种文字同时发表。

经我点破。他沮丧着脸,从纸夹中抽出几页纸给我看。

那文章的标题是——《从“官商”、“官倒”的存在,看中国新生的“官僚资产阶级”和“官僚买办阶级”的形成》。

我严肃地说:“你这篇文章不能以这样的标题寄出去发表。你得相信,我不是暗中拿了共产党的津贴才劝阻你。以你们外国人的眼睛看中国,有时难免误区,甚至盲点。我是中国人,我看中国,可能会比你们外国人的误区小些。何况我并不打算当中国国情专家,同样的文章发表出去,即使被看出了误区,也不太影响我一个小说家的创作生涯。读者只当一个小说家的信口开河罢了。但你可是想当中国国情研究专家的人啊!正如我刚才不厌其烦地对你解释的——‘官商’和‘官倒’现象的存在,确实和‘官僚资产阶级’和‘官僚买办阶级’有本质的区别。等同而谈,牵强附会。标题就牵强附会的文章,怎么可以署上一位准中国国情专家的大名发表呢?你们外国人一向又对调研性文章认真得很,发表了对你不是得不偿失么?”

他感受到了我的诚恳。

他嘟哝道:“你几番话报废了我多日的心血,我不恨你恨谁呢?

我不禁笑了,说:“你其实应当感激我才是。因为我及时保全了你这位未来的中国国情研究专家的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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