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人对金钱的追求却大为不同。比之权利,金钱不会随着人的消亡而消亡。比之艺术,金钱是可以留给下一代继承的实在之物。金钱是可以通过收藏艺术品的方式保值和升值的。而艺术品一旦不能再变成金钱,谁还看重艺术?
她说世上只有金钱是流芳百世、永远不会过时的东西。说美国发现了一张百年前的存单,如今还有效,区区十几美元已变成了数千万美元。
她说你不要相信富人们的那句话——我穷得只剩下金钱了。她说那是富人在故意调侃自己,逗穷人们也逗自己开心的话。她说有些记者、文人、社会学家们竟信以为真,还煞有介事地发出呼吁——救救富人吧!多滑稽呀!
她说,我现在富了,有钱了,我感到从没有过的充实。我这个富人怎么就从来也没觉得空虚呢?我只不过觉得有时候寂寞,没意思。于是我就出国旅游,尽情玩乐,大把花钱。难道你们文人就没有空虚寂寞的时候?穷人就没有?我的空虚寂寞,与你们相比,与穷人相比,那也是极高级的一种。如果我可以有二十种方式排遣,你们又能有几种方式?穷人又能有几种方式?所以,归根到底,人能追求到金钱的好处,是明摆着的,说也说不完的,怎么世人似乎都企图颠倒真伪,极力回避这一点呢?
她说她一点儿也不认为自己获得金钱的经验是不体面的,难以启齿的。她说如果男人的学识和才华是资本,女人的青春和容貌为什么不可以当成原始股?她说一个追求权力的人想当局长,只要目的达到了、当上了,不管手段多么卑劣,不都意味着他成功了么?而且,时间一长,有些人们照样会讨好于他、巴结于他。她说权力之争,你上我下,得到了权力的人,总是以别人失去权力为前提的。而一个女人靠自己的青春和容貌,说得再直白一点儿,靠自己的肉体追求到了人人都承认对人生很重要,人人骨子里都承认多多益善的金钱,并不危害别人的利益,也不遗祸于社会,可究竟有什么不好的呢?
她说她打算以自己的经历写成一本书,以现身说法替她这样的某些女人正名,通过一本书向社会讨个公道,阐述自己的金钱观和女人的道德观,刷洗种种世俗偏见强加给她这样的女人的道德污点……
最后她说,脱稿后,请我予以指点。
我说我水平很低,观念也很僵化保守,恐怕难负重托。
她说你别推,用不着你帮着联系出版,我买书号自费出版就是了。而且要用最好的纸,找一流的印刷厂印……
她走后,我头脑中一片混乱。我对自己承认,我一向自以为是的观点,的的确确受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轰炸”,但却毕竟没到塌得稀里哗啦的地步。
我坐在沙发上静静地想——那女人的逻辑中明明有谬啊,可谬在何处?一时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晚上,妻下班回来,我将那女人的来访,以及她对我的“教诲”叙述给妻听。
我不太有把握地问:“她的观点不正确吧?”
妻说:“那还用问,当然不正确。”
我又问:“那么不正确在哪儿呢?”
妻一怔,一时也答不出。
她想了片刻,反问:“这么说吧,假如咱们的儿子是女儿,你愿意她以与那个女人同样的方式去追求金钱么?如果当女儿的非要那样,你当父亲的怎么办?”
我说:“我揍她。揍她也不起作用,我就和她断绝父女关系。”
妻说:“这不就得了嘛!那女人的话就不正确在这儿啊!”
我一边吃晚饭一边仍在想。
晚饭后,我将妻扯入一个房间,避开儿子,悄问:“还是刚才的话题,还是好比儿子是女儿,几年后她有了一千多万,为咱俩买别墅,买名牌汽车,还为咱俩雇管家和司机,你说那咱们怎么办?仍视她为异类?仍不认她那样的女儿?”
妻张口结舌了一阵,推开我说:“你这人真讨厌!你不胡思乱想会有人治你的罪呀?到哪时说哪时,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嘛!”
我说:“怎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呢?”
她说:“别烦我,没工夫陪你瞎扯,我还得刷碗呢!”
躺在床上时,我忽有所悟——其实那女人客观上牵引我接触到了我们世人意识中最为隐秘的隐私。商业时代使这一种隐私渐渐暴露,最后彻底公开化。而我们世人克服和战胜羞耻感的最传统也是最明智的“战术”,便是将羞耻感彻底公开化。彻底公开了的羞耻不复再能作用于人。它先变得似乎合情合理,在人判断世相的低级观念中获得认可;后变得习以为常,在人评论世相的高级逻辑中达到近于天衣无缝的、普遍世人的心理接受起来不太别扭的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