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美国不是理想的楷模

未来想必仍然是一个经济挂帅的时代。而世界所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如何把共产国家的体经济转变成为某种接受市场机制调节的经济。目前的情势是十分严峻的。有谓必须无条件地作激烈的改革，先乱然后才有前途。但肯尼迪时代白宫的经济顾问盖尔勃莱斯却强力驳斥这种观点，他认为先乱是必不会产生任何光明的前途的。在他看来，对于粮食和房屋的低限度的保障乃是必要的条件，要在安定的前提之下努力追求改革才会有较好的效果。对于盲信自由经济的人，他不客气地嗤之以鼻。而无保留地赞颂里根、撒切尔夫人的成就是可哂的，要没有前人留下的基础，他们能做什么？又做了些什么？盖尔勃莱斯虽然没有提出具体的解决问题的办法，但是他所持的审慎的态度是值得考虑的。而美国的知识分子则强力批评里根的政策只是使得富者越富、贫者越贫，美国的社会问题多多，并不是一个理想的楷模。没有留地去推销美国的方式，是有识之士，包括许多著名的美国知识分子，所无法苟同的。表面上看来，共产集团瓦解，理都在美国的一边，然而这却是反理的推论。

10. 理性与非理性的纠结

由以上所说可以看到，现实世界是理性因素与非理性因素交织在一起产生的结果。纯粹的理性只能在天国，不会在人间。世间所显示的是理性与非理性的纠结，海湾战争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具体的例证。必是双方同时都觉得有理，才有大规模的矛盾冲突的可能。非理性主义的哲学终究只是在书斋里空想出来的理论，在现实世界里人人都争说自己的立场最合乎理性。布什和萨达姆都肯定自己是代表真理与正义，一旦商议解决不了问题，那就只有兵戎相见，而这本身已是某种非理性的表现。

战争的结果是，萨达姆的一方理与势违，走上了自毁的道路；布什的一方理与势合，取得了胜利。但布什的理并不是他所说的那样清楚明白的，其实是隐含歧义的。如果萨达姆真像他所说的坏过希特勒，那为什么让他的军队留下来残害百姓?美国的作为并不使人感觉是真理与公义的代表，真实情况与理想之间的差距是辽阔的。不为外表的修辞所迷惑，这就是理性真正发挥作用的表现。

11. 两个不可阻抑的世界潮流

八百多年前，李延平教诲朱子：“理不患其不一，所难者分殊耳”，这番道理到今天还是适用的。人人都追求理，但只有真正能够了解客观的情势把自己主观的理想具体落实的才是了不起的豪杰。经过海湾战争一役，证明萨达姆固然不是豪杰，布什也未必是豪杰。他只是在修辞上空谈世界的新秩序，其实既无观念，也无决心以行动来领导世界实现这样的新秩序。

但是历史之轮是不会终止的，无论如何世界的新秩序是在默默形成的过程中。走向二十一世纪，我们正需要新的观念与行动来面向未来。就目前的水平线看来，世界上似乎有两个不可阻抑的潮流：一方面是统一的趋势，全球变成了一个地球村，第一、第二、第三世界交参在一起，没有人能过遗世独立的生活；另一方面却是分离的趋势，每一个民族、文化、别、年龄的代表都要求有自主的发言权。这两方面都似有理，却又免不了隐含许多矛盾冲突的危机，应付不当便有严重的破坏性的效果发生。现代的人智慧增进，多元化的倾向无疑是一个健康的倾向。但要把这一个倾向推到极端，就会产生彻底的分崩离析，而造成了反理性的结果。现代人依然需要共识，把各种不同的力量汇聚起来，才能够成功地应付这个地球村必须共同面对的问题。

由这条线索追溯下去，将来国家的界限会慢慢无可避免地打破，先是像欧洲那样成立共同市场，最后可以体现真正联合国的理想，像康德在两百年前所构想的那样，世界得以享受持久的和平。但这样的统一不会取消各地区、民族、文化之间的差别性。“理一而分殊”，将来的世界应该是一种宽松的邦联制，既有分殊的特色，也有统一的共识，人们要以理性的沟通，不再以破坏性的战争来解决问题。

当然这些只是建筑在理性的基础之上的规约理想，将来的世界会不会真正是这样呢？就不是我们在今天所可以预见的了。如果人们只以虚幻的一己之见当做理，把破坏性的手段做解决问题的手段，那么人类的自毁是指日可待了！反过来，若能以理造势，转化非理性的力量为理性所用，那就可以看到未来的曙光与希望，人类的前途依然是光明的。

(原刊于《九十年代》总二五六期，一九九一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