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美国暴乱展示的社会文化危机(1)

理想与现实的纠结 作者:刘述先


 

最近洛杉矶发生二十多年来最大的一次暴乱,起因由于四个白人警察殴打一个黑人,录像带为证,竟然被判无罪,由抗议引发骚乱,迅速蔓延到美国十几个城市,如旧金山、亚特兰大、纽约等,总统布什不得不下令派遣军队与民兵平乱,事情才得以暂时平息下来。冰三尺决非一日之寒,我想借用这个事件,对于美国在当前所遭逢的社会文化危机问题作一省思,追索其背景,解析其成因,找到其症结之所在,才可望对展示在眼前的世象有一比较深刻的了解。

1.  令人遗憾的暴乱

一九九一年三月九日晚,在公路上经过一番高速追逐之后,终于截停了罗德尼·金,警察把他拖下车,又踢又打,腿骨都断了。本来这样的事发生,根本不会有人留意。那知路旁有好事之徒把这一段经过全部录像下来,短短八十一秒钟的时间之内,金趴在地下被痛打,总共挨了五十六棒。这样的影像出现在荧幕上,举世为之哗然,其他传媒也大幅加以报导。很快一年时间过去,到四月底宣判,四个警察竟然被判无罪,简直令人惊诧到了难以置信地步。洛杉矶立刻有群众示威抗议,很快就恶化成为抢掠、放火的暴行,却没有警察维持治安,终于变得不可收拾,成为洛杉矶一九六五年瓦茨郡黑人区暴乱以后最大的一次暴乱,委实令人遗憾。

这次的审判怎么会搅出这样的结果呢?事情的经过渐渐曝光出来。回头来看,最重要的一项发展是,去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法官裁决,洛杉矶郡因传媒过分渲染,先见已经形成,不适宜做审判的地点,而同意辩方的要求,搬迁到市区西北边五十六公里的西米谷,此处有十万居民,极大多数是中产阶级的白人,许多警察与公务员的家属,这样结局早已经决定了一大半。陪审团一共十二人:十个白人,六男四女;加上一位西裔、一位亚裔(来自菲律宾),都是女性;里面一个黑人也没有。就其背景来说,有三位曾做过护卫,三位是枪协会的会员,还有一位是退休警官的兄弟。审判的程序并不能说有什么差错,陪审员也全力以赴,尽力找寻他们认为合理的结论,而矢口否认他们是种族主义者。

2. 控辩双方的策略

但控方与辩方的表现是完全不对称的。廿九天的听证之中,控方只提出了六个证人,中一个是金的搭客;辩方倒提出了四十九个证人,多数是警官或执法的专家,共同的意见是,这四个警察的行为并未超出规条所容许的范围以外。由于金曾抢劫,坐过牢,有案底,名不佳,控方竟未叫他出庭作证,令人看不到他的伤势,也没有机会面对面地盘问他,这造成控方在策略上最大的失误。而辩方的策略却完全成功了。本来那一卷录像带似乎足以坐实了非刑拷打的罪名,事实却大谬不然,分解开来一截一截的看,反而呈现了不少的疑点。辩方使陪审员相信,金喝醉了酒,又在药力影响之下所以格外能够忍痛,这样一个彪形大汉,对执行任务的警察来说,形成了巨大的威胁。他们决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逮捕他,给他戴上手铐就好了,万一他翻身起来,抢了警员的枪,可就有大麻烦了。故此真正的问题是,金始终不肯投降,一直在反抗,警察无可奈何,才只有继续打下去。而警察的一贯训练就是干这种不愉快的勾当的,必要时即使打伤人也在所不惜。录像带上的警察并不是没头没脑一轮急打,而是打打停停,这就表示他们有节制。至于表面上看来的脚踢,其实只是踩住他,免得他挨更多打。有的陪审员的确倾向于认为警员使用了不必要的暴力,但这需要指证出个别的动作才能采信作为证据,而这是做不到的,便也只有放弃了。这样便只有判他们无罪了。

3.背离民意的判决

奇怪的是主控的黑人,从未尝试提出强而有力的种族主义的指控,好像没有意欲要赢得这场官司似的,现在剩下的只是联邦政府有关金的人权可能被侵害的调查与审讯了。但无罪判决的结果与民众一般的观感是背道而驰的。《时代》杂志在四月三十日做了民意调查,访问了798个白人与200个黑人,所得到的结果如下:问题,如果你在陪审团上,你会怎样投票?回答,白人62%认为有罪,4%认为无罪,34%不定;黑人92%认为有罪,2%认为无罪6%不定。又问,在判决公布之前,你认为结果会怎么样?回答,白人79%认为有罪,7%为无罪,14%不定;黑人78%认为有罪,15%认为无罪,7%不定。就这一项来看,黑白两面的观感几乎是完全一致的。

到暴乱发生以后,一位陪审员接受电视访问,她深感遗憾,但觉得她并没有做错事,再来一次还是会投同样的票。问题在法律并不是自然科学,人的意见是随着人的观念而转移的,观念又受到种种外在条件的约制。事后可以看得很明白,西米谷是个相当孤立的社区。多数居民是由市区搬出来住进郊区的,只有2%是黑人,他们认为警察是保护他们的身家财产的,这个任务可不好担当,在基本上是同情警察的;而有案底的大黑人,既酗酒又吸毒,还诉之于暴力,在基本上是对于社会秩序的威胁,不妨加以严惩。这些既是西米谷人无言的预设那么,无可讳言,社区的不同的确造成了观念的不同。西米谷的白人根本就感受不到黑人必须面对的那些问题。

4.黑、白观念的差异

《时代》杂志的民意调查访问的结果如下:问题,如果你和警察打交道,你有没有感觉危险会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回答,白人23%答是,72%答否;但黑人48%答是,41%答否。连总统布什的敏感度都明显地不足。四月二十九日判决刚公布时,他还掌握不到情况,竟对着记者说:“我们的法庭制度是有作用的。现在需要的是平静,对法律的尊重。”次日他严厉谴责暴乱,但对判决的结果仍不赞一词。又过一天他与黑人领袖商议以后上电视发表声明,这才改变了态度,一方面派遣民兵平乱,另一方面才说殴打金的录像带叫人“反胃”、“愤怒”、“痛苦”,事情决不会到西米谷就完结,他已下令要联邦机构彻查,研究起诉警察侵害金的人权的法律根据,连金本人也上了电视,含着一泡眼泪祈求大家节制—这个样子乱搞实在不值得了。如今暴乱虽然暂时平息,将来要处理不当,肯定还会有大事发生,我们且等着瞧吧!(注:两名白人警察已被裁决有侵害人权的罪名。)

5. 根深蒂固的偏见

这几天洛杉矶成为政客云集之地,两党的主要总统候选人都来了。黑人领袖杰西·杰克逊曾经到访,令人想起一九六五年马丁·路德·金的到访。回顾一九六五年暴乱的镜头,与现在简直没有任何差别,真是叫人伤心。其实今日的情况还远逊于往昔,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黑人还对未来抱有莫大的希望,现在的黑人却完全不抱任何希望,也不听从黑人领袖的号令,洛杉矶的市长布莱德雷就被讥嘲为汤姆叔叔。这二十多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使美国走上今日的局面呢?

一九六四年我初到美国留学,参加了在印第安纳大学为外国学生举办的新生营。那时生中心的餐厅还是隔离的。一位黑人学者应邀向我们讲话,他向我们诉说,完全不是因为他的行为恶劣,应该受到惩罚,单纯只是因为他的肤色不一样,他就要受到歧视的待遇。这是我们这些外国留学生所不太能够明白的一件事。新生营结束,我由印第安纳去南伊大,中间过一个小镇叫爱文斯维尔。一位老者需要人帮忙,我帮他把行李存进储物箱,取下钥匙交给他他对我十分感激,临别之前他特别给予我一个重要的忠告—他说你这人看来不错,可千万娶一个黑女孩,否则你的子孙的血就被污染了,这是清清楚楚根据《圣经》传留下来的记载,决不会有错的。这位老者外表看来很善良,一点也不像个会整人的人,他甚至不知道我在台湾已经有了妻儿。由此可见,在这种保守地区的白人,对于黑人有多么根深蒂固的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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