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论儒家“内圣外王”的理想(3)

理想与现实的纠结 作者:刘述先


王阳明阐发传统儒家内圣外王的理想可谓到达了一个高峰。但宋明儒学到了清初却受到顿挫。戴震已没法把握心性之学的要领而脱略了开去,后世清儒更是尽驱于考据之林:考据本身虽无过,然而过分偏重考据,却妨害了思想上的创发性。由戴震的反对“以理杀人”开始,到了五四时代的“打倒孔家店”,以至于文革的“批林批孔”,都只看到儒学末流外在的流弊,而看不到儒学内在的真精神。只有通过当代新儒家的反省,才使我们对于问题又重新有了新的理解和看法。

如果我们同意,“为己之学”是传统儒家思想的精粹,那么“阶级分析”的方法显然是不适用的。由儒家的观点看,每一个生命都有内在本具的价值,都有发展体现自己德行的可能性。无论出身哪一个阶级,“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而修身乃是为己,不是为人,更谈不上是用来控制压迫另一个阶级的工具了。人的贫富寿夭,不是我们可以完全控制的因素,但道德功夫却是人人都可以做;孔子的理想是要做到所谓:“贫而乐,富而好礼”的境界。孔子并不特别轻视富贵。他说:“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述而第七)可见富贵并不是他所追求的终极目标。孔子乃是礼乐的专家,但他却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八佾第三)由此可见,礼乐是以内在的仁心为根本。《论语》记载林放问礼之本,孔子的答复是:“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八佾第三)

礼是外在的表现,必须恰如其分;做丧事最重要的还在内心的哀戚,那才是仁心的流露。对孔子来说,外在道德的品目如礼义节文之类,必有内在仁心的根源;而人之要作道德修养的工夫,完全是因为人自己的内心有这样的要求。当然,仁心的表露必依附于社会的网络,所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对于君父,对于天的崇敬,都是出于同一根源。如此则社会的制度并不全是约定俗成,实有一自然的基础。

试问孔子这一套对我们今日人还有没有意义呢?我们的答复不能不有一定的分疏。盖“理一而分殊”,孔子所教所依附的社会网络,到现在已明显地过时了:今日既已无君可忠,君臣关系自谈不上天经地义了。但亲人逝世心中的哀戚是否也不再适用于现代人呢?可见孔子的思想中,有与时推移的成分,也有万古常新的成分,我们必须加以仔细的甄别。孔子既被誉为“圣之时者”,想必他会赞许我们对他的思想作有弹性的解释罢!孟子讲出恻隐之心,今日埃塞俄比亚的饥民濒临死亡边缘,现在荧光幕前,难道现代人可以无动于衷,不需要将仁心扩充到事事物物吗?

对于后儒的贡献,我们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处理。譬如陆象山继承孟子主张“为学先立其大,”这是有必要的。我们今日知道,无论用什么方法—包括经验归纳、科学方法在内—也不能证明人生有内在本具价值,或者说明人为什么一定要根据道德原则行事。除非人能够真正体认到自己内在的泉源。一切其他都是肤浅次要的。不违背社会的规范只不过是“依仿假借”而已,不是真正的道德。陆象山在这方面有极深刻的体验。今天我们要自觉地建立自律道德,还是没法离开这一方式。

但树立了我们的终极关怀,并不表示我们就不会遭逢许多具体的困难的问题。在这方面,朱熹的渐进的方式可以给我们重大的启发。朱熹要我们不断“格物致知”,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也就是采取一种“事上磨练”的方式,久而久之,才可以到达一种“豁然贯通”的境界。朱熹对于最后的睿识似有一间未达,但是他的为学有艰难感,步步警惕,层层提升,对我们常人最有提撕的功效。所以他的学问在七百年间成为主流,决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1]。

我们在今日要体证人生的内在本具价值,要建立超越的道德原则,要在现实人生有所践履,传统儒家的内圣之学就不会丧失它的意义。但传统儒家思想也有其缺点与局限,不能不加以明白的分疏与批判。

就孔孟的原义来看,套在具体的社会网络来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乃是一种互相对待的关系。孟子对武王伐纣的评论是:“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梁惠王下)但是这种对待的思想到汉代以后却不断减弱而消失了。天尊地卑,君臣之义被了解成为一种绝对的东西。董仲舒谓“天不变,道亦不变”;班固更巩固了纲常的思想,以后乃发生思想上的禁锢作用。但儒家的思想不必一定如此,由《礼运》大同的思想,也可以转接上现代民主、法治的理想。当然由历史的观点着眼,纲常思想的提出有它一定的理由,在当时未尝不曾发生一些积极正面的作用与影响,只是把这一类相对的东西误释成为绝对的东西,这是汉以后的儒家走上的错误的方向,一直要到西学东渐之后,才看得出这样的思想的根本错误所在。

传统儒家的另一个严重的问题是,过分强调道德伦理的单向发展,以至压抑了其他方向发展的可能性。中国未能发展出希腊式的纯理的思想,也没有开出近代欧洲式的工业技术的革命、民主法治的架构、文学艺术的充分自由的表达,不免受到现代人的诟病。但在孔子本人,他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述而第七)还不至于收缩到一种偏枯的境地。但中国的儒家传统确有过分偏重道德之嫌。事实上道德的完人只是一种可能发展的方向而已!我们对于有高度修养的道德人、宗教人有着最高的崇敬,但却不必勉强人人走上同一样的途径,我们也需要成就科学家、艺术家、乃至企业家的型态。故此我们对于道德只能有一种低限度[1] 有关朱陆异同的内部问题复杂异常。读者有进一步探察的兴趣,请参阅拙著:《朱子哲学思想的发展与完成》,页四二七~四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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