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的思想有深刻的宗教哲学的意涵[1]。他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尽心上)尽心知性自然便知天,故天人不隔。超越与内在两方面互相穿透,这是中国特殊型态的人文主义思想,天的超越要通过人的内在来实现。其实孔子已开启了这样的思路,他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卫灵公第十五)孟子则更进一步发挥,他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又说:“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尽心上)由此可见,圣人的境界与众人不隔,他只是能把性分之中所有的充分发挥出来,乃与众人完全不同了。
和孔子一样,孟子也认为政治是道德的延长。他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公孙丑上)但孟子更注意经济实际的条件。他说:“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己。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滕文公上)无恒产而有恒心,惟士为能。以先知觉后知,士的责任极为重大。故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孟子也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1] 关于儒家宗教哲学的意涵,参拙著:《儒家宗教哲学的现代意义》一文,见《生命情调的抉择》(台北:志文,一九七四)页四六~六三。此书新版于一九八五由台北学生书局印行。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告子下)
《中庸》的思想与孟子是完全一致的。《中庸》开宗明义便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第一章)
《中庸》并进一步发挥了诚的思想。“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第二十章)“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第二十二章)
《大学》的思想有谓是荀学。但《大学》讲明明德、亲民,分明是道性善,看不到思想上根本的分歧,我们似无须作没有必要的分疏。此外《易传》中也有许多若合符节的表达,此处不繁再引。
内圣外王的理想在孔孟已确立了思想的规模。陆象山说:“夫子以仁发明斯道,其言浑无罅缝。孟子十字打开,更无隐遁。盖时不同也。”(全集卷三十四)汉武用董仲舒之策,“罢黜百家,独崇儒术。”但宋儒不许汉学,正因为它脱略了“为己之学”的线索。宋儒受到道佛思想的刺激,在内圣之学有了新的阐发,外王之学则一任其旧。程伊川撰《明道先生行状》:谓其兄:“求道之未至其要,泛滥于诸家,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返求诸六经而后得之。……谓孟子没而圣学不传,以兴斯文为己任。”朱熹继承二程,建立道统。在《中庸章句序》之中,他说:道统之传有自来矣。其见于经,则允执厥中者,尧之所以授舜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者,舜之所以授禹也。……自是以来,圣圣相承,若成汤文武之为君,皐陶伊傅周召之为臣,既皆以此而接夫道统之传。若吾夫子则虽不得其位,而所以继往圣开来学,其功反有贤于尧舜者。然当是时,见而知之者,惟颜氏曾氏之传得其宗。及曾子之再传,而复得夫子之孙子思。……又再传以得孟氏。……及其没而遂失其传焉。……故程夫子兄弟者出,得有所考,以续夫千载不传之绪。(文集卷七十六)
朱子建立道统的文献根据,所谓十六字心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出自古文尚书《大禹谟》,据学者的研究,可能是伪造的文献。但自孔孟以来,“为己之学”确以“制心”为第一要务。宋明儒学,无论程朱陆王,莫不以此为旨要。明儒王阳明恢复《大学》古本,其所著《大学问》曰: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
其释“明德”曰:
是其一体之仁也,对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灵昭不昧者也,是故谓之明德。
明德须在去私欲处显现。
是故苟无私欲之蔽,则虽小人之心,而其一体之仁犹大人也;一有私欲之蔽,则虽大人之心,而其分隔隘陋犹小人矣。故夫为大
人之学者,亦惟去其私欲之蔽以自明其明德,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而已耳,非能于本体之外而有所增益之也。
“明明德”与“亲民”,乃是体用的关系。
明明德者,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亲民者,达其万物一体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