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 一边深陷于金庸的武侠世界不能自拔, 一边又抑制不住地好奇这些沁人心腑的情节,金庸到底是怎么想出来 的?
对于如何讲好一个故事,金庸从来不谦虚自己的天赋。而无论是写作还 是经营报纸,他确实都表现出了过人之处。但是唯独涉足政治,恐怕旁 观者会感叹他的"心有余而路不平"。在经历了上世纪60年代同"左"派 激进分子的激烈碰撞后,到了上世纪80年代,在参与香港基本法的起 草过程中,金庸提出的方案又遭到了民主派的猛烈抨击,从而令他经历 了"文革"之后的又一场论战风波。
杨澜:在这之后您担任了《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员会里面政治体制小 组的组长,也推出了所谓主流方案,那么曾经有一段时间民主 派对您的攻击也是很厉害的,您也是在《明报》上又跟他们开始 了第二场大的笔战啊,这一次的感觉跟"文革"的时候那个感觉 有什么不同?
金庸:我觉得跟"文革"是一样,我就坚持,"文革"的时候坚持反对中 国文化,我就觉得中国文化应该值得保护的,中国文化不能够 一笔抹杀的。
杨澜:因为当时对您的批评-- 他们就说您可能是两面倒了,从过去 被"左"派批评,现在是被右派来批评,他们也用一些很难听的 话了,就觉得是不是您已经堕落了等等,对您来说您的主张其 实没有变?
金庸:我觉得到现在为止我还是正确的,他们是错误的,你是牺牲香 港人的,香港人七百万人,八百万人这个福利经济对中国都有 好处的,你去胡搞,明明搞一件事搞不成的,你去为了自己自私 自利的目的去搞,搞不成的。你把几百万人的利益牺牲掉了,把 香港搞垮了,对你有什么好处?总而言之这个事情最后我认为 是不成功的。
杨澜:所以从您的角度来说,您的立场并没有改变?
金庸:完全没改变。
还是从香港的角度?
金庸:我是为了香港好,当时跟"左"派斗争也是为香港好,现在跟这 些民主派也是为香港好,你牺牲香港利益为你自私自利目的, 我这个人,我觉得这种事情不能做的。
金庸常常被武侠迷们称为"大侠"和"帮主",在他笔下众多风流潇洒的 男主人公里,人们总也禁不住会猜想哪一个更有金庸的影子。而那些令 歔无数读者欷感叹的情感故事,则更让人好奇哪一种爱情才是"金大 侠"心中的理想。其实现实生活中的金庸和每个人一样,也在人生的旅 途中经历着快乐和伤悲。
杨澜:在您的武侠小说中有很多让人神往的爱情,你觉得哪一对人物中间的爱情是代表了您对爱情的一种理想的想法?
金庸:我对爱情理想的想法,不能说哪一段,总之对人很忠心的,没有 三心二意的,一直从一而终的这种感情我是很钦佩的,自己也 做不到的。
杨澜:自己做不到,所以很愿意去把它描绘出来。
金庸:是啊。
杨澜:您在最前面说,觉得这一辈子没有对谁不起,只不过就是在你的那个婚姻当中有过婚外情,你对这件事情至今想起来还是觉得有内疚是吗?
金庸:是啊。
杨澜:但是您觉得这更多的是一种自己年轻时候的一时糊涂呢,还是说是命运当中一个不可避免的事情?
金庸:避免是可以避免的,但是我没有自己故意去控制自己感情,所以也觉得对不起人,这不对的,不好的。
杨澜:后来您的这位……就是这位太太,朱梅女士去世的时候好像身边也没有人是吧,在医院里?
金庸:我不知道。
杨澜:您都不知道?
金庸:我不知道,我一直想接近她,想帮助她,她拒绝,她不愿意见我, 我通过叫儿子去照顾她,她也不愿意见到,她情愿独立,她去世 之后还有相当多的财产都分给了三个子女,就这样。
杨澜:这件事情是你一辈子很大的遗憾吗?
金庸:我觉得遗憾。
杨澜:可能有一件事情我觉得也是我很难提起的,但是我看到您跟池 田大作先生的那个谈话录里边,也有说到,就是儿子19 岁去世 对你一辈子的打击是很大的。
金庸:嗯。
杨澜:那个痛苦要到多少年才过去?
金庸:一直要到我真的学佛教,对人生比较了解多一点了才过去,大概要三四年。
杨澜:我想对于您这样一个很有独立思考,而且又很智慧的一个人要 接受一套宗教的学说,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金庸:是啊。我儿子去世之后大概三年四年,我一直研究佛教,研究佛 教的书,从这个佛教里面得到的智慧,就自己个人的痛苦而言, 觉得其实每个人大家都有一样的痛苦,想到是这样,做人就是 痛苦的,你是避免不了的。
杨澜:即使像您这样一个我觉得一直希望把命运抓在自己手里的人,其实也有自己完全不能控制的事。
金庸:也是做不到的。
杨澜:你会自责吗?你觉得自己需要对他的去世承担责任吗?
金庸:对他的去世,大概我没有责任,但是可能有间接影响,至少他不喜欢我跟他妈妈离婚,但是他自杀不是因为我的关系。
杨澜:所以这个痛苦,我想对一个父亲是很难承受的。
金庸:是啊。那段时间可以说是我一生精神上最痛苦的时候。
杨澜:但是您不去跟别人分享是吧,你不会去跟别人诉说吧?
金庸:没有诉苦,我这个痛苦快乐,我自己个人是很保守的,什么感情都放在自己心里,跟人家没关系的。
我们的采访在金庸位于港岛北部的办公楼里进行,从16 年前卸任《明 报》社长之后,金庸平时很少回这里办公,而是把更多的时间分给了社 会活动和各地游学。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也许就是1999年他受聘于浙江 大学人文学院,担任第一任院长,并获得博士生导师资格。此后,关于金 庸的学术水平和任师资格的争论,一度成为学术界的焦点之一。
2004 年底,金庸辞去了浙大的职务,开始在英国剑桥大学攻读历史学硕士学位。
虽然金庸常常为笔下的武侠人物选择"潇洒归隐"的结局,但是在现实的江湖中,也许谁也无法轻言退出吧。
杨澜:您曾经说过一个话,说武侠小说是没有前途的,因为这些古代 的事情离现在的生活越来越远了,但是在现实中我们是恰恰看 到金庸的小说被无数遍地改编,然后可以成为电脑游戏,然后 成为每一代年轻人的、主流的、通俗的、文化的这种产品,这之 间有矛盾吗?
金庸:我没有说武侠小说没有前途,我意思是说要发掘武侠小说越来越困难了。
杨澜:要再写下去越来越困难?
金庸:对,如果有聪明才智之人,那么把这些资料也可以发展的,我想将来这个武侠小说的前途不是写古代了,可能是写现代了。
杨澜:当然我们看到西方社会有他们的《蝙蝠侠》、《蜘蛛侠》,还有《超 人》啊,中国也有这些飞檐走壁的英雄啊,所以有一些学者一直 也是说,其实武侠是中国人自我陶醉或者是自我麻痹的一种方 法,其实因为根本就没有那样的出神入化的武功存在嘛,是不 是因为中国人一直很自卑,所以需要有这些超现实的英雄来拯 救我们?
金庸:我想其实这些人对武侠小说不懂,武侠小说并不是表面上好像 有着武功,或者一些奇怪的技能。武侠小说精神在侠,这个侠字 不是武字,侠就是为了牺牲自己利益去帮助人家主持正义,这 种精神在社会上永远存在的,永远有的,只要人与人之间有关 系,这种侠的精神永远存在的。因为武功只不过是武侠小说细 节化的,容易使人家了解的原因,容易表现的一种方式而已,太 注重武功的话,这种人对武侠小说完全不了解的。
杨澜:作为人生的境界来说,您现在最希望自己能够达到的一种境界是什么?
金庸:我现在年纪大了,我希望把学业告一个段落之后,那么平平淡淡过生活,过一点清闲的生活,平平淡淡的,能够游山玩水一下。
杨澜:回顾自己的一生,您觉得自己的这一生成功吗?
金庸:我觉得不能说成功,只能觉得自己一生运气还不错,蛮好的,碰到一些关键问题,常常自己做的选择做得比较好的,都对自己有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