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保姆告诉我,北京外国语大学来了电话,说许国璋教授去世了。我不禁“哎哟”了一声。我这种不寻常的惊呼声,在过去相同的场合下是从来没有过的。它一方面表现了这件事对我打击之剧烈,另一方面其背后还蕴含着一种极其深沉的悲哀,有如被雷击一般,是事前绝对没有想到的,我只有惊呼“哎哟”了。
我同国璋,不能算是最老的朋友。但是,屈指算来,我们相识也已有将近半个世纪了。在解放初期那种狂热的开会的热潮中,我们常常在各种各样的会上相遇。会虽然是各种各样,但大体上离不开外国语言和文学。我们亦不是一个行当,他是搞英语的,我搞的则是印度和中亚古代语言。但因为同属于外字号,所以就有了相会的机会。我从小学就开始学英语,以后在清华,虽云专修德语,实际上所有的课程都用英语来进行,因此我对英语也不敢说是外行,又因此对国璋的英语造诣也具有能了解的资格。英语界的同行们对他的英语造诣之高,无不钦佩。但是,他在这一方面绝无骄矜之气。他待人接物,一片淳真,朴实,诚恳,谦逊,但也并不故作谦逊状,说话实事求是,决不忸怩作态。因此,他给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毕生难忘的印象。
到了那一个史无前例的十年浩劫,他理所当然地在劫难逃。风闻他被打成了外院“洋三家村”的大老板。中国人作诗词,讲究对偶,“四人帮”一伙虽然胸无点墨,我们老祖宗这个遗产,他们却忠诚地继承下来了,既有“土三家村”,必有“洋三家村”。国璋等三个外院著名的英美语言文学的教授,适逢其会,叨蒙垂青,于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洋三家村”就出现在大字报上了。大家都知道,土三家村是十年浩劫的直接导火线。本来不存在的事实却被具有天眼通、天耳通的“四人帮”及其徒子徒孙们“炒”成了“事实”,搞得乌烟瘴气,寰宇闻名。中一变而为外,土一变而为洋,当时崇洋媚外,罪大恶极——其实“四人帮”一伙是在灵魂深处最崇洋媚外的——土三家村十恶不赦,而洋三家村则必然是万恶不赦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国璋所受的皮肉之苦,以及精神上的折磨,概可想见了。
拨乱反正,天日重明。我同国璋先生的来往也多了起来。据我个人的估计,我们在浩劫前后的来往,性质和内容,颇有所不同。劫前集会,多是务虚;劫后集会,则重在务实。从前,我们这一群知识分子,特别是老知识分子,又特别是在外国呆过的老知识分子,最初还是有理智、有自知之明的。我们都知道自己是热爱祖国的,热爱新社会的,对所谓“解放”是感到骄傲的。然而,天天开会,天天“查经”,天天“学习”,天天歌功。人是万物之灵,但又是很软弱的动物,久而久之,就被这种环境制造成了后现代主义的最新型的“基督教徒”,一脑袋“原罪”思想,简直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罪恶滔天,除非认真脱胎换骨,就无地自容,就无颜见天下父老。我的老师中国当代大哲学家金岳霖先生,学贯中西,名震中外,早已过了还历之年,头发已经黑白参半。就是这样一个老人,竟在一次会上,声音低沉,眼睛里几乎要流出眼泪,沉痛检讨自己。什么原因呢?他千方百计托人买一幅明朝大画家文征明的画。我当时灵魂的最深处一阵战栗,觉得自己“原罪”的思想太差劲了,应该狠狠地向老师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