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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许国璋先生(2)

季羡林自选集:悼念忆 作者:季羡林


我同国璋也参加了不少这样的会,他是怎样思考的,我不知道。反正他是一个老党员,“原罪”的意识应该超过我们的。我丝毫也没有认为,中国的老知识分子都是完美无缺的。我们有自己的缺点,我们也应该改造思想。但是,事实最是无情的,当年一些挥舞着“资产阶级法权”大棒专门整人的人,曾几何时,原形毕露:他们有的不只是资产阶级思想,而且还有封建思想。这难道不是最大的讽刺吗?

这话扯远了,还是收回来讲劫后的集会吧,此时“四人帮”已经垮了台,双百方针真正得到了实现。改革开放给人们带来了思想的活跃,带来了重新恢复起来的干劲。外国语言文学界也不例外。我同国璋先生,还有“洋三家村”的全体成员,以及南南北北的同行们,在暌离了十多年以后,又经常聚在一起开会。但是,现在不再是写不完的检讨,认不完的罪,而是认真、细致地讨论一些为适应我国社会主义建设的有关外国语言文学的问题。最突出的例子是编写《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和“语言卷”的工作。此时,我们真正是心情愉快,仿佛拨云雾而见青天。那一顶顶“资产阶级法权”、“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虚无缥缈的、至今谁也说不清楚的、然而却如泰山压顶似的大帽子,“三山半落青天外”了。我们无帽一身轻,真有用不完的劲。我同国璋每次见面,会心一笑,真如“如来拈花,迦叶微笑”,“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最难忘的是当我受命担任“语言卷”主编时的情景。这样一部能够而且必须代表有几千年研究语言学传统的世界大国语言学研究水平的巨著,编纂责任竟落到了我的肩上,我真是诚惶诚恐,如履薄冰。我考虑再三,外国语言部分必须请国璋先生出马负责。中国研究外国语言的学者不是太多,而造诣精深,中西兼通又能随时吸收当代语言新理论的学者就更少。在这样考虑之下,我就约了李鸿简同志,在一个风大天寒的日子里,从北大乘公共汽车,到魏公村下车,穿过北京外院的东校园,越过马路,走到西校园的国璋先生的家中,恳切陈词,请他负起这个重任。他二话没说,立即答应了下来。我刚才受的寒风冷气之苦和心里面忐忑不安的心情,为之一扫。我无意中瞥见了他室中摆的那一盆高大的刺儿梅,灵犀一点,觉得它也为我高兴,似向我招手祝贺。

从那以后,我们的来往就多了起来,有时与《大百科》有关,有时也无关。他在自己的小花园里种了荷兰豆,几次采摘一些最肥嫩的,亲自送到我家里来。大家可以想象,这些当时还算是珍奇的荷兰豆,嚼在我嘴里是什么滋味,这里面蕴涵着淳厚的友情,用平常的词汇来形容,什么“鲜美”,什么“脆嫩”,都是很不够的。只有用神话传说中的“醍醐”,只有用梵文amra(不死之药)一类的词儿,才能表达于万一。

他曾几次约我充当他的硕士生和博士生答辩委员会主席,请我在他住宅附近的一个餐厅里吃饭,有一次居然吃的是涮锅子。他也到我家来过几次,我们推心置腹,无话不谈。我们谈论彼此学校的情况,谈论当前中国文坛、特别是外国语言文学界的新情况和新动向,谈论当前的社会风气。谈论最多的是青年的出国热。我们俩都在外国呆过多年,决不是什么土包子,但是我们都不赞成久出不归,甚至置国格与人格于不顾,厚颜无耻地赖在那个蔑视自己甚至污辱自己的国家里不走。我们当年在外国留学时,从来也没有久居不归的念头。国璋特别讲到,一个黄脸皮的中国人,那几个诺贝尔奖金的获得者除外,在民族歧视风气浓烈的美国,除了在唐人街鬼混或者同中国人来往外,美国社会是很难打进去的。有一些中国人可以毕生不说英文,依然能过日子。神话传说中说道人成道,鸡犬升天,那一些中国人把一块中国原封不动地搬过了汪洋浩瀚的太平洋,带着鸡犬,过同在中国完全一样的日子,笑骂由他笑骂,好饭我自吃之,这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我同国璋禁不住唏嘘不已。“回思寒夜话明昌,相对南冠泣数行。”我们不是楚囚,也无明昌可话,但是我们的心情是沉重的,我们是欲哭无泪了。岂不大可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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