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文学批评理论中,神韵是一个异常重要的词儿,一个异常重要的概念。无论是谈诗、论画,还是评品书法,都离不开它。从六朝以来,文人学士不断地使用这个词儿。与这个词儿有密切联系,有时候甚至难以区分的词儿,还有气韵、神等等,含义都差不多。
南齐谢赫的《古画品录》中,在评品顾骏之的画时,说:“神韵气力,不逮前贤;精微谨细,有过往哲。”唐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中说:“至于鬼神人物,有生动之状,须神韵而后全。”此后历代都有人谈到神韵。比如苏轼、胡应麟、王夫之、王士禛、翁方纲等等参阅敏泽:《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下),第891—897页。钱钟书:《谈艺录》,1986年,第40—44页。。讲气韵的有谢赫的“气韵生动”,《扪虱新话》的“文章以气韵为主”等等。讲神的有《沧浪诗话》的“入神”等等。神韵一词儿,除了应用于文章、艺术等方面外,也用来评论人物,比如《宋书·王敬弘传》:“敬弘神韵冲简,识寓标峻。”
尽管神韵这个词儿应用相当广,时间相当长,但是到了清初王士禛笔下,它才具有比较固定的含义。王士禛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有名的神韵说的倡导者。由于他在诗坛上崇高的地位,他的神韵说影响广被,俨然成为诗艺理论的大宗。在这样的情况下,王士禛谈论神韵的时候就非常多。我在下面节引几条,详细情况请参阅敏泽和其他中国文学批评史学者的著作。
《带经堂诗话》卷三:
神韵二字,予向论诗,首为学人拈出,不知先见于此。
唐人五言绝句,往往入禅,有得意忘言之妙。
表圣论诗,有二十四品。予最喜“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八字。
同上书,卷四:
严沧浪论诗云:“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言有尽而意无穷。”
同上书,卷二:
严沧浪《诗话》借禅喻诗,归于“妙悟”二字,及所云“不涉理路,不落言筌”,又“镜中之像,水中之月,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云云,皆发前人未发之秘。
上面引的这几条,可以说明王士禛对神韵的理解。他一再强调以禅喻诗,强调镜中之像,水中之月,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等等。他是利用形象的说法,比喻的说法,来阐明他对神韵的理解。
我在这里还必须加上几句。钱钟书引《沧浪诗话》:“其(诗)大概有二:优游不迫、沉著痛快。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接着说:“可见神韵非诗品中之一品,而为各品之恰到好处,尽善尽美。”钱钟书:《谈艺录》,第40—41页。在严沧浪眼中,李杜有李杜的神韵,王韦有王韦的神韵。但是王士禛出于自己的爱好,抑前者而扬后者,把沧浪的神韵尽归后者。此事翁方纲已经指出来过。在《夏初斋文集》卷八,《神韵论》中说:“其实神韵无所不该……有于实际见神韵者,亦有于虚处见神韵者,有于高古浑朴见神韵者,亦有于情致见神韵者。”王士禛的理解,钱钟书说是“误解”。我个人认为,说是曲解,或者更切近事实。王渔洋喜欢优游不迫的诗,他自己的创作也属于这一类;他不喜欢沉着痛快的诗。这完全是个人爱好,未可厚非。但是他却根据自己的爱好,创立神韵说。他就不得不曲解严沧浪的说法,以偏概全。不过,王士禛的做法也有历史渊源。钱钟书引明末陆时壅的说法,隐承沧浪,而于李杜皆致不满。就属于这一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