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岁月生成的刀子

人生中途 作者:麦家


我说过的,这几年,我靠读、写小说而变得更加自由、轻逸。有时候,似乎比飞翔还自由,还轻。相对于读来说,写是没什么好说的。写是潜行,是抵达内心秘密的伤痛,是朋友说的“黑夜里最黑的花”,只适宜品味,而不适宜说的。读是看人闹,听人说,听了看了总有些看法、说法。总体讲,这些年,读当下小说,不论是国内还是国外,好话居少,难怪有人说:不读活人的作品。不过,振振有词地这么说、这么做,我以为也是一种招摇,没什么好学习的。所以,我一直鼓励自己要读身边人的作品,哪怕读得兴意索然也要读,一边恶语交加一边读。甚至,我还等着读某些人的新作,看他们的武功是高了,还是废了。高了我高兴,废了我也高兴,反正总是找得到乐。

何大草是属于我在“等着”的人。与那些声名显著的作家比,等着看他作品的人大概不会太多,这似乎使我的等待变得格外珍重。珍重又似乎拉长了我的等待。我深刻感到,何大草这部新作:《刀子和刀子》,创作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长,问世的时间也比我想象的长。长是一种复杂,有可能是一种困难,也可能是一种精心。我正是在这种复杂的心绪下,亦喜亦忧地开始看他的这把“刀子”。在书的扉页,作家引用了顾城的一句诗:我把我的刀交给你们。我觉得,创作这句诗,和迷恋这句诗的人,都是青春期过长的人。青春,像早晨的太阳——这是浪漫主义的吟唱,在天上飞的,落到地面上,几乎算得上是一句屁话。青春,像一条丧家之犬——这又似乎是发自地狱的声音。不过,要二选一,我还宁愿选择恶声恶气的“地狱之音”。不是我品味怪诞,专挑邪气的东西爱,而是我觉得地狱之音更接近青春本质的真实。青春是什么?迷惘、忧伤、哀怨、无所适从、无家可归、无言可语……人的一辈子,也许再没有比青春期更落寞的时期,落寞得像丧家之犬。不过,也不是非要二选一的,现在何大草就没有这样选择。何大草说:青春,是暴烈,是尖锐,是不要命,是动物凶猛,是刀子和刀子……我把我的刀交给你们——顾城其实没有把刀交给我们,而是交给了自己,刀子在他手上,进了另一个人的身体。这是一首诗。愤怒而无耻的诗。是我们的恐惧和可怜——就像我们的青春。

是的,青春是恐惧又可怜的。何大草一定深悉此理,并深深地引动了他内心的秘密和真情。所以,他的愤怒里总是隐含了无奈,冷酷中包裹着温存,血肉横飞间衬映着一双悲天悯人的泪眼。正面是火焰,反面是海水。左手在捅天,右手在补天。这是高空走钢丝,是凌空欲飞,是铤而走险,是胆大妄为。这种写作理念,这种挑战难度的写作,是一向令我钦佩又感动的,即使凌空坠落,也钦佩,也感动。何况现在,何凤,陶陶,包京生,金贵……一把把刀子,平地拔起,大小有别,高低错落,跟梅花桩似的。而何大草正是在梅花桩上轻跳飞跃着,时而后翻,时而前滚,时而劈叉,时而倒立,时而吐火,时而分身,戏法连天,最终在你眼花缭乱间,腾云驾雾而去。何凤,陶陶,包京生,金贵……是一把把刀子,又是何大草法场的立柱。何凤,陶陶,包京生,金贵……是一把把伤人的刀子,又是一把把自戕的刀子。如果只有前,没有后,那是可恶的低俗的叫卖;如果只有后,没有前,那是无聊的郁闷的私语。只有既有前,又有后,才是青春,才是真相,才是我们的记忆,才是文学的一个高度,一首愤怒而无奈的诗。

何大草潜心烧制的“刀子”,让我想起《哈扎尔辞典》里的“刀子”。《哈扎尔辞典》告诉我们,在古老的哈扎尔王国,阿捷赫公主是依靠做梦来美丽自己的容貌的。梦是公主的胭脂、粉黛、眉笔……她凭据一个个梦美化自己,如果哪个晚上一夜无梦,她就会变得奇丑无比。这当然很神奇。但神奇的是,她还有一种本事,或者说是一种法宝,就是她有一盆红色的沙土,是专门用来种植刀子的。一支筷子,或者一个手指头,只要插入其中,就会生根发芽。根是刀把,芽是刀身,在无风的漆黑中,刀把和刀身就像子宫里的婴儿,浑沌而长,神秘而生,缓慢而坚定,考验人又诱惑人。和婴儿一样,它有可能夭折,也可能不夭折,夭折不夭折,人定不了,要由天地定。如果天地有情,有一天刀子横空出世,那将是一把有神性的绝世好刀,可以为你找到并斩杀宿敌。只是,绝世的好刀也有绝世的问题,就是:它的刀把和刀身一样锋利,一样无情。当刀身刺进你宿敌之躯的同时,刀把也将刺进你自己的身体。

何凤,陶陶,包京生,金贵……他们都是这样的一把刀子。

我们的青春,都是这样的一把刀子。

2003年9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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