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了杆石桥高中,荣誉感继续作美。念了一年书,考了两个甲等第一。
要革命
我在上面已经说到,我在济南高中有两个国文老师,第一个是胡也频先生。他在高中待的时间极短,大概在1929年秋天开学后只教了几个月。我从他那里没有学到什么国文的知识,而只学到了一件事,就是要革命,无产阶级革命。他在课堂上只讲普罗文学,也就是无产阶级文学,为了给自己披上一件不太刺激人的外衣,称之为现代文艺。现代文艺的理论也不大讲,重点讲的是它的目的或者使命,说白了,就是要革命。胡老师不但在堂上讲,而且在课外还有行动。他召集了几个学生,想组织一个现代文艺研究会。公然在宿舍外大走廊上摆开桌子,铺上纸,接收会员,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一时聚观者数百人。他还曾同上海某一个出版社联系,准备出版一个刊物,宣传现代文艺。我在组织方面和出版刊物方面都是一个积极分子。我参加了招收会员的工作,并为将要出版的刊物的创刊号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干脆就叫“现代文艺的使命”,内容已经记不清楚,大概不外是革命,革命,革命。也许还有一点理论,也不过是从弗理契书中抄来的连自己都不甚了了的“理论”。不幸(对我来说也许是幸)被国民党当局制止,胡老师逃往上海,群龙无首,烟消云散。否则,倘若这个刊物真正出版成功,我的那一篇论文落到敌人手里,无疑是最好的罪证,我被列入黑名单也说不定。我常自嘲这是一场类似阿Q要革命的悲喜剧。在自己糊里糊涂中就成了“革命家”,遭到迫害。同时,我对胡也频先生这样真正的革命家又从心眼里佩服。他们视国民党若无物,这种革命的气概真可以惊天地,泣鬼神。从战术上来讲,难免幼稚;但是,在革命的过程中,这也是难以避免的,我甚至想说这是必要的。没有这种气概,强大的敌人是打不倒的。
上国文课
胡也频先生教的是国文;但是,正如上面所讲的那样,他从来没有认真讲过国文。胡去董来,教学风格大变。董老师认认真真地讲解文艺理论,仔仔细细地修改学生的作文。他为人本分,老实,忠厚,纯诚,不慕荣利,淡泊宁静,在课堂上不说一句闲话,从而受到了学生们的爱戴。至于我自己,从写文言文转到写白话文,按理说,这个转变过程应该带给我极大的困难。然而,实际上我却一点困难都没有。原因并不复杂。从我在一师附小读书起,“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大潮,汹涌澎湃,向全国蔓延。“骆驼说话事件”发生以后,我对阅读“五四”初期文坛上各大家的文章,极感兴趣。不能想象,我完全能看懂;但是,不管我手里拿的是笤帚或是扫帚,我总能看懂一些的。再加上我在新育小学时看的那些“闲书”,《彭公案》、《济公传》之类,文体用的都是接近白话的。所以由文言转向白话文,我不但一点勉强的意思都没有,而且还颇有一点水到渠成的感觉。
写到这里,我想写几句题外的话。现在的儿童比我们那时幸福多了。书店里不知道有多少专为少年和儿童编著的读物,什么小儿书,什么连环画,什么看图识字,等等,印刷都极精美,插图都极漂亮,同我们当年读的用油光纸石印的《彭公案》一类的“闲书”相比,简直有天渊之别。当年也有带画的“闲书”,叫做绣像什么什么,也只在头几页上印上一些人物像,至于每一页上上图下文的书也是有的,但十分稀少。我觉得,今天的少儿读物图画太多,文字过少,这是过低估量了少儿的吸收能力,不利于他们写文章,不利于他们增强读书能力。这些话看上去似属题外,但仔细一想也实在题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