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靠山堡惨案引出一道死命令

一九五0年的婚事 作者:马步升


怪不得马赶山口气大,确实没有子弹碰到过他。他可以因此吹牛,可以因此耍大牌,小锤子却万万不敢,就在前几天,白豁豁率领的国军余部刚把靠山堡区政府连锅端了,简直就是一场大屠杀。

靠山堡惨案对正沉浸在夺取政权喜悦中的全专区、全省军民,无异于当头一棒。据文件上传达,当时,北地专区朝那县靠山堡区政府正在召开肃清土匪武装,巩固新政权的军民动员大会,谁想大天白日就让人家很容易包了饺子,当地驻军的一个警卫排,区政府二十多名干部,七十多名来自各村的农会主任和积极分子,无一幸免。说起来,都是警惕性不高造成的,镇子外面没有布置游动哨,镇子里面也没有安排岗哨,全部武装人员都在会场,更丢脸的是,遭到袭击后,大多数警卫排的战士手中没有武器,别说组织反击了,连抵抗都没有,枪声响起后,大家惊慌四顾,发现会场的三面围墙上都架起了机枪,更让人难以容忍的是,一挺机枪居然架在主席台上。这是一个老式剧场,一栋老戏楼,面对一大片空地,区政府为了和群众打成一片,把主席台设在台下。以区政府现有的武装力量,本来是完全可以对付白豁豁的,警卫排配有两挺轻机枪,步枪、手榴弹、子弹,应有尽有,还有区民兵连,百十号人,人手一支步枪,集中在一个水利工地上,平时劳动训练,一有情况,立即就可以投入战斗。白豁豁的这次偷袭变成了一场地道的大屠杀,区民兵连听到枪声,在没有接到命令的情况下,连长果断决定率队支援,水利工地离区政府不过五里路程,平时二十分钟即可赶到,十分钟刚过,区政府的枪声停了,民兵连正好赶到了田家胡同。这是很早时代发大水时,洪水给平展展的塬面划出的一条泄洪道,三十多米深浅,五六十米宽窄,一里长短,后来田姓人家迁居于此,在两边黄土崖上挖出窑洞,如今这里已是一个大村落,胡同两边的窑洞像一只只互相对视的眼睛,从胡同口的这一头排到那一头。这是从西面进入镇子的必经之地,民兵连出了胡同口,在打麦场集合队伍,分派作战任务,刚列起队形,突然,一群乌鸦似的东西,啸叫着,从四周草垛上腾起,落到队列中,一阵凌厉的爆炸声,一片惊慌失措的惨叫声,腾起的土雾中飞翔着残肢碎肉和衣服的碎片,接着,枪声四起,不过撒泡尿工夫,一切都结束了。

驻扎在县城的警卫营赶到时,大屠杀已经结束两个小时了,留下的只是满天血腥味,一地残缺不全的尸体,还有无头苍蝇一样乱冲乱撞乱喊乱叫的群众。更为严重的是,设在区政府的军用物资供应站也被洗劫一空。地委书记祁如山不敢隐瞒,将情况火速上报,得到的是他参加革命以来从来没有受到过的严厉申斥,还有限期剿灭白豁豁武装的命令。现在,他等于在戴罪立功了。经侦察,白豁豁武装早在一天前,就汇聚于离镇子三里远的一片树林里,随后,分成战斗小组,陆续渗透隐藏在镇子里的各个角落里,搬运军用物资的两挂四轮马车,则大模大样地停放在镇子的车马店里。突袭成功后,他们赶着满载物资的马车,一路高呼口号向西扬长而去。显然,他们钻入六盘山了。

白豁豁是一个名人,在北地,他的大名妇孺皆知,他就是北地人,曾是抗日英雄,与日寇血战多年,为了鼓舞民众的抗战信心,有一次,政府利用他探家的机会,请他骑一匹大白马,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肩挎一条大红绶带,省政府特派员陪同,后面跟着锣鼓秧歌队,走遍了北地的主要城镇。所经之处,观者如堵,到了城镇,必然是群众集会,他当众讲演抗战前线见闻,女学生献花,当地耆老乡绅敬酒敬茶,依当地人的说法:看人家把人耍的,简直摇了铃了。意思是说,就像打铃一样脆亮。他并非天生的豁豁嘴,上嘴唇少去的一片是拼刺刀时被鬼子划伤的,这成了挂在脸上的军功章,从豁豁里喷薄而出的红光照亮了北地女子的心,一封封求爱信,一个个媒婆,让白豁豁的父母成为北地人最受人尊敬的父母,而白豁豁却当众慷慨陈词:不灭日寇,誓不成家!一时,北地民众的抗战热情空前高涨,真是母送子,妹送哥,妻子送郎上战场。抗战结束时,他已由一个普通士兵晋升为中校团长。接着,就是内战,他所在的部队一直在后方,等到参战时,已经大厦将倾,他的一团人马很快被击溃,他收集了百十号人马,开进六盘山,打出了反共救国军的旗号,残存的旧政权很快任命他为西北反共救国军少将司令。别看他的人马不多,却都是百战精兵,战斗力极为强悍。祁如山把责任全部揽在了自己身上,他公开承认是自己轻敌了,被全面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他从内心认为,白豁豁的那点出息,在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解放大军面前,简直就是隐藏在毛里的虱子,伸手抓出来,两颗指头蛋子一捻,就是一星血渍。真是大意了,半年了,白豁豁了无声息,祁如山以为以白豁豁的见识,明白已经无力回天,或流窜他方,或散伙了,不料想,人家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一出手,就给人的脚裆来一下,比在心口上捅刀子,更让人难受。等于把一个区的筋抽了,军政民众的精华骨干,让人家只用了一刻钟,就一扫而光。愤怒,羞辱,心痛,自责,夜深人静时,祁如山倒暗暗佩服起白豁豁来。这狗日的,到底是真正和鬼子血战过的,可惜了这种难得的人才啊。一瞬间的惺惺相惜过后,剩下的只是愤怒了:狗日的白豁豁,你敢在我的脚裆划出一个豁豁,我非要在你的心口上划出一个豁豁,看谁的刀子利索!

北地的各级领导干部,上自地区一级,下至乡镇一级,大多头上带点衔的,几乎都是祁如山的老部下,有的跟他时间长一些,有的短一些,有的他直接领导过,有的他间接领导过,他太熟悉他的这些部下了,在尸骨堆中滚爬了多少年,个个早已习惯了腥风血雨,如今,又夺取政权,成了国家主人了,真的成了骄兵悍将,眼里除了自己的首长和战友,天下唯我英雄,你把情况说得再严重,他们嘴上应承着,心里还是不当一回事儿。这样下去可了不得的。祁如山想了一个办法,他把全地区担任各级警卫的部队领导召集起来开了一个会,命令凡是有资格配备警卫员的领导干部,都要由组织出面挑选政治上最可靠、军事素质最过硬、身手最灵活、责任心最强的战士担任警卫员,而且,以组织的名义,授予警卫员很大的权力,他们有权阻止首长的违反安全原则的行动。当然,权力和责任是对等的,谁跟的首长出了问题,谁就得上军事法庭。

这是死命令。

小锤子在全地区都是数得着的好警卫员,对马赶山的脾性也早已熟得跟熬烂的米粥一样。还有重要的一条:马赶山喜欢小锤子,小锤子喜欢马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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