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屁股底下的事情

一九五0年的婚事 作者:马步升


马赶山进了会议室,发现四个常委都在,边抽烟,边喝茶,何自叙不抽烟,也不喝茶,但他不反对别人抽烟喝茶,会议室让烟雾笼罩着,他也被烟雾笼罩着。他看见马赶山来了,忙起身说:

“赶山同志来了,临时有个会,地委今天凌晨才通知的。”

何自叙是从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干部,比马赶山大五岁,革命资历也比他长五年,在上初中时,已是地下党员了。倒不是资历不资历的,革命不分先后,上级这样郑重强调多少遍了,马赶山觉得,自己是土生土长的子午人,何自叙从遥远的大城市来到这儿工作,太不容易了,人家又是肚子有墨水的人,对他,对当地的土干部又这样尊重,这样客气,马赶山对下级,对同事,包括对有些一起共过事的上级,粗话荤话混账话说惯了,吵架吵惯了,大家都知道他就是这么一个大老粗,都不在意的,对何自叙,开言动语,他却是小心再小心的。何自叙上任前,祁如山专门把马赶山叫到专区,神色相当严厉地说:

“马赶山,你狗日的给我听好了,你可以对我,对任何人,哪怕对你老爹老娘,开口日呀戳呀的都行,只要你狗日的不嫌嘴脏,但你要是对何自叙同志也敢这样,哪怕一次,哪怕何自叙同志不在乎,只要让我知道了,我非打烂你的皮嘴不可!”

“是!首长放心,坚决完成任务!”

祁如山伸手将马赶山敬礼的手打下来,笑说:

“你狗日的少给我耍这套把戏,我可是把丑话说在前了。”

在老上级面前,马赶山还是规矩的,他参军时,祁如山已是大队长了,后来,见他头脑和身手都不是一般的灵活,那时候,马赶山因为言行错误,游击队内部要枪决他,祁如山舍不得这个人,就让他给他当警卫员。祁如山没有看错人,马赶山是一把打仗的好手。只是这家伙放羊娃出身,识字还算不少,却不爱读书,如今都当县长了,还张口就是一串放羊娃才可说出口的话。拾掇了马赶山一顿,送出门后,祁如山暗笑笑,想起自己老大不小的官了,坐在主席台经常给人发号施令的人,不留神,说出的话脏得跟老婊子的内裤似的,还教训人家马赶山呢。

马赶山还真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和何自叙搭班子半年,只要何自叙在场,他从没说过粗话脏话,对何自叙也相当客气。看见何自叙站起来迎接他,常委们都站起来迎接他,马赶山一下子感到很不好意思,好像是他故意拿架子给谁添乱来迟了似的,他忙赶过几步,把何自叙按在椅子里,连声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来迟了,让同志们久等了,快都请坐。”

“赶山同志,怎么是你来迟了呢,你刚接到通知才几分钟啊。”何自叙微笑着说,大家都随声附和。马赶山心里轻松了些,说话也随意了,他说:

“还真是呢,小陈要是迟来几分钟,我就出发了。”

“那是,那是,马上要农忙了,你的任务重啊。今天的会议虽安排的是大事,却是个短会,很快开完,就没人打搅你这个大忙人了。”何自叙微笑着说。接着,他偏过头去,把手头的两份文件让马赶山看,一边说,本来是应该先和你、和常委们通气的,可是,地委通信员刚把文件送来,我在往会议室走的路上,才匆匆看了一遍,同志们都还没看呢。常委们都随声附和。意思再也明白不过了,马赶山轻松地笑着说,那咱们就不用耽搁时间了,请书记给大家传达一下,只需要咱们知道的,知道一下,需要执行的,书记安排,大家执行,需要讨论的,大家讨论一下,书记,同志们看这样可以吗?可以的,可以的,何自叙表态了,大家都连声说:可以的,可以的。

两份文件,一份是关于安排五一节纪念活动的,一份是关于学习贯彻执行新颁布的《婚姻法》的。对于第一份文件的内容,早几天已经有文件了,县上的活动早安排了,这份文件事实上是督促检查的。第二份文件的内容,大概情况先前也是知道的,只不过这是正式颁布的法律条文。马赶山心里说,我当什么重要事情呢,原来是扯淡事情,五一节嘛,就是组织大家耍一耍,团委就是干这活儿的,给青年人安排一些文娱体育活动,县文工队演演戏唱唱歌什么的,电影队在广场放几场电影,什么都有了,还用得着开常委会?至于《婚姻法》,那更是锤子大的事情,县妇联就是管人家裤带以下事情的嘛,让她们看谁两口子不和,能调解的调解,实在过不到一块分开算了,堂堂县委常委会是管人家沟子底里事情的?生产抓不上去,饿得死眉耷眼的,我看谁还有闲劲过五一节,谁还有闲心闹家庭矛盾?书读到脑子了,多简单的问题到知识分子那里就乱得像三国!心里的话,他忍住没说。这当儿,何自叙已把五一节的事情安排完了,主动提出由他负责督促检查,抓落实。马赶山看见何自叙说话做事这样麻利,脑子这样清楚,心里又是一喜。他不觉向何自叙投过去一记微笑。马赶山看见何自叙抽出了第二份文件,他原想比较复杂的是第一份文件,搞虚套套最烦人,最费时间,一个闲淡扯十八年还扯不清越扯越扯不清的事情太多了,没料想,三言两语就完了,这让他有些感动,对何自叙有些感动,这都是因为我不愿意开闲会,要把精力用在抓生产上,书记才长话短说的。他的喜兴刚荡漾了一半的脸面,就凝固了,然后,喜兴的波纹开始往回缩,一直缩到眉头,在那里绾了一团硬硬的结子。何自叙要把《婚姻法》全文传达一遍。何自叙说的是官话,很有磁性的男中音挺好听的,几乎要赶上收音机里的新闻播音员了。县上还有几个从城市来的洋学生干部的,但他们都操着各自家乡的口音,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比子午县本地话还难听。他是很喜欢听何自叙说话的。可是,他今天实在没有这个心情,主要是因为没有闲时间才没有闲心情的。话说得再好听,能顶饭吃?老百姓肚子饿了,给每一个庄头架一只大喇叭,听听县委书记那好听的声音,肚子就饱了?

文件终于传达完了,马赶山心思不在这儿,自己跟自己憋劲,感觉何自叙的那两片子嘴唇,像是大风中的树叶,呼扇个没完。其实,《婚姻法》文字很少的,何自叙只用了十分钟就念完了。接着,便是讨论执行问题。何自叙让大家发言,马赶山抢先说,自叙同志传达的文件很重要,这虽然是沟子底下的事情,但关系到成千上万个家庭的稳定,家庭的稳定是社会稳定的基础,同志们务必要重视起来。我建议,由古里同志主管,把担子主要压给县妇联,婆娘们做婆娘娃娃的工作更方便一些,先把法律条文通过各种形式传达到各区,各乡,各村,然后,符合《婚姻法》规定的,通过妇联渠道,妇联能现场解决的现场解决,妇联解决不了的,以民事案件的形式上报县法院,依照法律条文该咋解决咋解决。

马赶山把调子定了,别人再不好说了,别的常委觉得这样挺好,何自叙却心中不快,首先,作为一县之长,马赶山显然是对《婚姻法》的重要性认识不够,半年了,他也懂得子午当地的一些方言的,沟子就是屁股,这么严肃的法律,关乎对几千年封建婚姻制度的革命问题,关乎千千万万妇女同胞的解放问题,关乎国家的发展进步问题,怎么能说是屁股底下的事情呢。提议古里同志主管这项工作,还说得过去,他是副书记嘛,主管政法宣教文卫工作,可是,怎么可以把这么大的事情完全压给县妇联呢,这是关乎全党全国全军全民的大事,要动员社会各级组织和民众力量的,县妇联拿得起来吗,应该由县委副书记牵头,党政工团妇,多管齐下联手抓,才有望把工作抓好,这样轻率,肯定是要出乱子的,是要出大乱子的。可是,县长已经说了,常委都是土生土长的干部,对当地固有的婚姻习惯已经形成了固定的理解,一下子改变他们的思想,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非要按国家的要求执行,执行下去与否,是另一回事,很可能在未执行政策前,县委班子先要乱了。他稍一思索,便说,赶山同志考虑得很周到,安排得也很得体,我基本同意。有一点需要斟酌,让古里同志主管这项工作,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是,上面要求必须是各级党政机关主要领导同志亲自抓这项工作,我看这样吧,请赶山同志牵头,协调各部门,请古里同志主抓具体落实,同志们看看还有没有不同意见?

马赶山抬腕看看表,时针已指向九点了,下乡还来得及,用半个月时间,赶到农历四月八霜冻期彻底结束,能把全县夏粮主产区,差不多跑一遍了。他希望这样的会议尽早结束,想也没想,就说,我同意自叙同志的意见,请古里同志这段时间多辛苦,多用一些心思,其他的事情可以放的,先放一放,可以缓的,先缓一缓,主要把这项工作抓起来,也请常委同志们多检查,多督导,多批评,多支持,多配合,总之,把这项工作抓好,给上级一个满意的交待,给广大人民群众一个满意的交待。何自叙看见马赶山这样愉快地接受了任务,便急忙征求大家的意见,大家看责任有人承担了,都一片赞同声。何自叙说了几句很宏观的结束语,就说,同志们都很忙,都很辛苦,工作都很努力,虽然都是为党为人民工作的,但作为班长,作为大家的老大哥,我以个人的名义,感谢大家对我的工作的支持。何自叙的目光在每人的脸上扫视一下,大家都用目光表示没有别的问题了,何自叙便宣布散会。然后,站起来,离开座位,上前动情地握住马赶山的手,郑重地说:赶山同志,常委中数你最忙,担子最重,还要给你增加工作量,实在过意不去,这项工作就拜托你了。马赶山嘿嘿一笑,满不在乎地说,现在是和平建设时期,比起战争年代,天天就像过年娶媳妇似的,哪谈得上什么辛苦,只要组织信任,让我有事可做,十天半个月不睡觉,都没问题。大家都笑,是那种亲切轻松的笑。何自叙说,你的工作态度,工作能力,上级领导,我,还有同志们,都很佩服,是我本人学习的榜样。咱们是革命同志,客气话就不说了,不过,何自叙笑说,落实《婚姻法》可是一件大事,责任算是已经到人了哦?几句话让马赶山心里生出许多感动,他紧握何自叙的手,动情地说,书记放心,同志们放心,出了问题,把我和牲口关在一起,我毫无怨言!在大家轻松的笑声中,马赶山走到古里面前,简单交代了几句,反身向大家抱抱拳,转身风一般出门了。

小锤子太了解马赶山了,他没有回县政府,拉了两匹马在广场边上溜达,老城墙根上的苜蓿已生出一拃高的嫩芽,这儿偏僻,又是打过血仗不久的地方,人们嫌阴气太重,平时没人来,苜蓿芽儿,还有各种青草,在春风的吹拂下,自由自在生机勃勃着,吃了一冬的干草,两匹马嘴里早缺少味道了,难得的清闲,便抡起大嘴“胡噜”起青草来。小锤子也不闲着,他用毛刷给小光棍刷了一遍,蹄脚尾巴都刷到了,把小光棍受活得好像娶回了新媳妇,烧撂子在一旁不乐意了,打响鼻,撂蹄子,想办法在折腾事儿,小锤子刷完了小光棍,走到烧撂子跟前,瞪了它一眼,用毛刷拍拍它的屁股,斥道:没出息的,跟小光棍一般见识!烧撂子心理平衡了,羞涩地轻叫几声,低头抡起青草来。小锤子刷到马尾时,马赶山风风火火赶来了,离老远就大喊大叫:我把你个小锤子,你的心偏到女厕所了?小锤子也不解释,刷完最后一刷,先给马赶山鞴马,又火速给自己鞴马,三两分钟,马赶山一锅烟刚吃了几口,两匹马都利落了。马赶山说:你给咱说说,现在到哪个村里合适?小锤子说,要我看,还是去员外村合适。马赶山说,那不是我们村子嘛,小锤子说,员外村也是子午县的。马赶山心里突地一热,甚至生出了些许感激,别看这个小家伙不言不喘的,心里倒亮儿堂儿的。家离县城只有十几里路,快一个月没有回家了,还是清明节赶回去给老先人烧了几张纸钱,磕了几个头,再就是没白没黑地忙,也不知道忙个毛!

县常委会分工时,有两大任务,一是抓革命,一是抓生产。抓革命,马赶山是强项,在这块土地上长大,又在这块土地上搞了十五年革命,上上下下角角落落,没有他不熟的,抓革命简直是轻车熟路,现在又政权在手,子午县又是革命老区,中国革命最老的老区之一,除了解放战争开始沦陷过两年,政权从来都是巩固的,也正因为如此,他提出让何自叙负责全盘工作,主要抓革命,他呢,协助书记抓全盘工作,主要抓生产。他的想法是,何自叙毕竟是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干部,而子午县山大沟深,走一步路,不是爬坡,就是过沟,主要产业又是农业,领导干部抓农业,就得像农民那样,起早贪黑,整天泡在田间地头,一粒粮食就是一颗汗珠泡出来的。何自叙也理解马赶山的一片苦心,当马赶山提出这个分工方案后,他率先赞成,两个主要领导是这种意见,别的常委没有不同意的。

马赶山和小锤子打马在山路上狂奔了一会儿,看得出,两匹马都舒坦了,人也畅快了。这马呀,怎么和人一样贱呢,人贱,是因为人的想法太多了,欲望太多了,马贱就说不过去了,不过就是几口青草几颗黑豆罢了,给你宫殿,你住着舒坦吗,给儿马多配几匹骒马,给骒马多配几匹儿马,好像也挺烦的。他想起专区有一匹老得牙都掉光了的骡子,在井冈山就参军了,走完了长征全程,驮载过很多重要物资,好几位大首长都骑过它,前段日子给干部定级别待遇时,有人提出这匹骡子该享受什么级别的待遇,按资历,现今在北地的干部,没有一个比得了它的。可它资历再老,也是畜生啊。一做这样想,马赶山心底竟生出一团乐,先把自己乐得颠儿颠儿的,这一颠,却把心思颠起来了,这么长时间没和自家那个丑婆娘乐呵了,心里还真有点痒。立即又想起了刚才的工作分工,咋就这么巧呢,我怎么会提议由古里负责《婚姻法》的实施工作呢,当时发言时,我确实一点别的想法都没有,觉得政法宣教文卫和婚姻家庭离得近些,都是教育人的,也顺手让大家受一些法律道德教育嘛,不知道古里会不会朝别的地方想?嗨,人家哪能不想呢,我从来不想事不琢磨人的人都想了琢磨了,人家心里有事的人,不用想都朝这面想了,不用琢磨都要琢磨我为什么会这样提议呢。

革命胜利了,所有人的生活都有了变化,那些提着头干了多年革命的人,对自己的生活有新的追求,也正常,革命军人成为全社会心目中的骄子,也完全应该,那些从学堂出来的女娃,眼热英雄,追求英雄,也完全应该。可是,什么事都要有限度,作为一个经历了无数生死考验的革命干部,尤其是领导干部,做事心中一定要有数,千万不敢看见兔子就撒鹰,看见轿子就往上挤,你看这个古里,去县中学作了一次革命传统教育报告,竟然和一个姓什么燕的“咪叨叨”缠上了,要和自己生生死死的战友婆娘打离婚,这还了得!作为老战友,作为他两口子的老上级,我拿猪皮绳子捆也要把他们捆在一起,由了你了还!单凭这一点,我提议让古里那个混账主管这项工作就没有错,先让你自己受些教育,爱咋想咋想,爱咋琢磨尽管琢磨,还怕你不想不琢磨呢。还真是的,人一辈子真说不来,偏偏妇联主任柳姿就是古里的婆娘,就让他俩再配合一次,配合了多年,从血水尸体堆上配合过来了,看来还需要再配合嘛。

马赶山心里稍沉重了一下,随即又乐呵了,又是一阵颠儿颠儿的。人说子午县的人土,给起了个外号叫什么土包子,我看一点都不土嘛,“咪叨叨”?喝过洋墨水的人,谁能想出这词儿!子午县的人把中学的女生叫咪叨叨,大概是那些女娃整天跳呀唱呀的,唱歌时,什么咪发索拉西叨的,完全不像个女娃的样,给人当了婆娘,都不是什么好婆娘,哼几句咪叨叨,饭就能做熟?和自家男人干那活儿,也来一段咪叨叨?生娃娃时,也咪叨叨长咪叨叨短?两口子就是过日子的,过日子不是唱戏,弯腰一比画,水来了,伸手一比画,饭来了,那还要我们这些人枪林弹雨地搞什么革命!马赶山一乐一忧,一忧一乐,脸上像是风中的煤油灯,忽明忽暗的。小锤子看得出县长在想美事,想起这主意是自己出的,心里先美了一下。今天烧撂子没有胡跑,老老实实跟在小光棍身后,正好马赶山回头看,小锤子脸上的表情让他抓住了,他说,我说你个小锤子,你在想什么美事呢,自己偷笑?小锤子立即正经了脸色,阴阳怪气说:我想着首长心里在想美事,也跟着首长美了一下。马赶山大笑数声,说我把你这个小锤子!然后,双腿使劲一磕马肚,小光棍一蹿,就把烧撂子拉在了数十米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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