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县长家的日常风景(2)

一九五0年的婚事 作者:马步升


乡村每天吃两顿饭,早饭和晚饭,早饭不早,晚饭不晚,这个时候,早上十点多,正是吃早饭的光景,本来饭大体都做好了,添了两个人,又是两个稀客样的人物,二妈和大女改做别的已经来不及,忙忙炒了一盘猪血灌肠,一盘鸡蛋,这都是马赶山爱吃的,小仇也爱吃。小锤子常年在乡村长大,又常年跟着首长下基层,不用去厨房,闻到味道,就知道饭熟没熟,他立即将炕桌摆在炕中央,将桌上的杂物清理干净,这时,大女也把饭端到客窑了。快十一点了,马赶山在爹妈面前,脸上不敢表示什么,心里已相当焦躁了,他急着要去田地里查看麦苗的长势,还有刚播种的秋庄稼的出苗情况。饭照例是要在炕上吃的,小锤子是客人,赶山爹请他坐上首,小锤子忙摆手,笑一笑,赶山爹也只是礼节性地让一让,别说小锤子是儿子的警卫员,就是儿子的上司,吃饭也不能坐在这位置的,他就上去了,盘腿坐在炕的上首,赶山妈也请小锤子坐在炕的下首,小锤子又笑一笑,忙赶过去,做出扶赶山妈上炕的手势,说:大妈坐,我在地上行动方便些。这也是礼节性地让一让,吃饭时,谁该坐什么位置,都是铁打的规矩。马赶山半边屁股担住炕边,坐在妈这一边,小锤子屁股担住炕沿,坐在赶山爹这一边。根娃弟兄三个,平时家里没有客人时,因为年龄小,又与爷爷奶奶是隔代人,是可以坐在炕上吃饭的,哪怕他们的爹在场,也没有关系,现在他们和爷爷奶奶是一个辈分,年龄稍大一点,那就绝对不可以了。吃饭时,除了家中辈分最高的女性,别的女人是不可以上桌子吃饭的,哪怕都是自家人,比如,只要婆婆在世,儿媳哪怕六七十岁了,儿孙一大堆,也不可以和婆婆一起坐在炕上吃饭的。二妈和大女便在厨房凑合吃,自己吃不吃,都是小事,要耳朵灵光,判断客窑的吃饭进度,恰到好处地赶过来添饭添菜。根娃和勤娃今天上不了桌子,和妈妈,还有二奶奶,一起在厨房吃,见娃小,坐在奶奶身边,由奶奶给他喂着吃。

小锤子吃饭的速度早已练得奇快,开吃没一会儿,三个大蒸馍,一碗小米粥,还有几片炒灌肠,几疙瘩炒鸡蛋,已经下肚了。他撂下碗,说大叔大妈慢慢吃,我去看马好着吗。赶山爹和赶山妈让他再吃一点,他说吃饱了,拔腿就往门外走,一脚刚跨过门槛,大女已风火赶来了,她说:小仇,你坐下慢慢吃,我给你舀饭。小锤子说:我吃饱了,嫂子。大女说,大小伙子,才吃了多大一点,能吃饱?不要怕没饭了,饭不好,吃饱管够的。小锤子笑道:嫂子,你看我像那种亏待自己肚子的人吗。大女说,那你坐下喝茶嘛,急着出去干啥呀?小锤子说:我不喝茶,我去看马好着吗。大女说,我刚出去都看过了,两个马都在乖乖儿地吃草哩。小锤子正在找话说,听见根娃大呼小叫地喊仇叔叔,小锤子忙说,我带根娃骑马耍去。根娃还在厨窑门口,老远听见了,老远便嚷:我要跟小仇叔叔骑马!

大女不再谦让,小锤子打声招呼,带着根娃出了大门,勤娃还没吃完,撂下碗就去追根娃,见娃也无心吃饭了,闹着要去骑马,大女只好把他抱下炕,送出大门,交给根娃看管。转身要回厨窑去,婆婆却把头探出炕边说,根娃妈,去把你二妈叫过来一块吃。大女答应一声,一会儿,听见一串轻轻的脚步,趑趑趄趄到了客窑门口,到了门槛边,脚步声游丝样渐次息了,马赶山立即把搭在炕边的半边屁股挪下来,双脚还没有站稳当,忙说:二妈,进来坐炕上吃。门口传来一丝脚步摩擦地皮的声音,听得出来,却没有往前挪动半分。赶山妈说,他二妈,你进来吃嘛。这次她的头没有探出炕边去,身子稳稳地坐着。门口又是脚步摩擦地皮的声音,还没有往前挪动的声响。赶山爹一直闷头吃饭,这时,他恨声道:

“叫你进来,你就进来,还等着八抬大轿抬你吗?”

门口的脚步随即便有了跨越门槛的声响。二妈手里端着自己的碗,赶山妈身子略欠欠,说:

“娃回来了,你过来吃吧。”

二妈往炕边靠靠,屁股并不坐上去,赶山妈说,他二妈,坐上来,又没外人嘛,二妈说,好着哩,这样好着哩,大姐你赶紧吃,饭怕都凉了。赶山爹瞪一眼,恨声恨气说:叫你坐上来就坐上来,看你那拿不出手的样子!二妈畏葸一下,勉强把少半边屁股挨住炕边。马赶山尽量放慢速度吃饭,还是很快吃完了。二妈刚来到炕边,他又不好立即起身离开,便伸出筷子在盘子里夹炒灌肠片儿,为拖延时间,一下,一下,夹起一小片,赶山妈看见了,还以为他离得远,忙把盘子往他跟前挪挪,说娃你吃,你爱吃,到机关灶上又吃不到,回来得又少,你吃。二妈又把盘子往他面前再挪挪,说你吃,可劲儿吃,不够吃,二妈再给你炒去,家里还多呢,都舍不得吃,就等你回家吃哩。马赶山吃饭速度也是在十五年的征战生涯中练出来的,再放慢速度,比普通人还是快得多,他早已吃饱了,他把盘子往炕桌中间推一推,说我都吃饱了,爹多吃,妈多吃,二妈也多吃些,做了半天饭,吃不到嘴里去。赶山爹瞪了儿子一眼说,我们天天都在吃,你妈你二妈让你吃,你就吃,推来让去的做什么。马赶山只好又夹起一片。他多想这个时候有人来打扰一下,他尽快脱身,最好是小锤子这个精灵鬼。平时,这个家伙总能在他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在他眼前,今天估计是让根娃缠住了。正在思谋对策,就看见根娃一走三扑跌闯进门来,一片声叫嚷:爹,爹,马……马……赶山二妈在靠门的炕边,扭头瞥见,火烧柴垛似的叫嚷:慢点,慢点跑,小心摔着!她火急撂下碗去迎接根娃,根娃已到眼前了,赶山爹斥道:日急慌忙做什么,不贵重!他这话看似说根娃,其实是说赶山二妈的。她也是听得出来的,惭愧地搂住根娃说:不慢慢跑,慌里慌张的,娶媳妇啊?根娃的目标却不是二奶奶,他挣脱出来,跌撞到马赶山跟前,仰脸努力地看着爹的脸说:小仇叔叔说,马不好好吃草,叫你去看呢。马赶山沉了脸说,马好好的,咋就不好好吃草了,还不是你这碎狗日的胡闹腾?走,咱们看去,要是你编谎,撕烂你的嘴!说着,他一把拽起根娃的一只胳膊,三脚两步跨出大门外,很少享受这样待遇的根娃,一下子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荣耀。

两匹马在吃苜蓿的嫩芽,津津有味的,像马赶山刚才吃猪血灌肠一样馋相毕露,小锤子和两个小家伙趴在苜蓿地里,头抵头,咕咕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马赶山脚步那样沉重,他们似乎都没有听见,根娃正处在幸福中,也忘了打招呼,马赶山两脚使劲一跺,大声说:

“我把你这个小锤子,马好好的嘛!”

小锤子猝不及防,忙抬起头,一眼看了两匹马,诧道:

“咦!就说啊,刚才明明的不好好吃草嘛,咋就没事了呢?”

马赶山快步上前几步,朝小锤子的屁股轻踢一脚,说:

“马和你一样,踢给几脚就好了。”

旁边就是麦田,麦苗冲出地平面有一拃高,齐整整的,绿油油的,是那种血气旺盛的绿。大多的麦田都是这样,只有几块地里的麦苗蔫不拉叽,马赶山蹲下身去,细心查看,还觉不清晰,索性五体投地,用手拨开一丛麦苗根部的泥土,抓起泥土搁在鼻孔那里嗅嗅,又使劲嗅嗅,又拔出麦苗的根茎,在嘴里嚼嚼,他一跃起身,大喝道:

“我把这个懒狗日的!不给他老子吃屎,他老子能活出精神吗?”

小锤子带着三个小家伙,也像敬业到了挑剔程度的首长,趴展在麦田边的空地上,咕咕囔囔,一派的煞有介事。马赶山突然的一声断喝,把根娃吓坏了,他以为他做错了什么事,一个激灵拔地而起,一看不是针对他的,扑扑乱跳的心,忽地稳当了,他朝马赶山浅浅一笑,笑意被淹没在哭丧的神色下。小锤子无动于衷,那两个小家伙反应慢,等反应过来他们的爹在骂人时,已经知道不是在骂他们了。他们继续玩他们的,根娃立即加入其中。

“小锤子!”

马赶山喊了一声,却没了下文,他看见马村长大老远,像一只笨鹅,只看见他的身体在剧烈地左右摇摆,往前的速度却快不了。小锤子没有抬头,照样和小家伙们在乐滋滋地玩。马赶山很不服气,好像小锤子比他还有预见性有洞察力似的,他往前赶两步,吼道:

“我把你这个小锤子,你耳朵让驴毛塞了吗,我叫你你为什么不答应?”

小锤子头也不抬,淡淡地说:

“村长不是来了嘛,就是我去叫他,他也快不了,我又不能背上他跑,一个堂堂的县长警卫员,去背一个小小的村长?我倒无所谓,人笑话县长呢。”

三个小家伙这次也有经验了,马赶山的叫喊并没有打断他们的乐趣。没有人理睬,马赶山气哼哼的,独自在那里跺脚踱步,看见马村长还是那种姿势在往这儿赶,忽然,他笑了,自己把自己气笑了,他嘟囔说:多亏战争结束了,敌人在屁股后面追,你还能保持这种速度,我叫你一声大爹。

马村长就是马赶山的大爹,血缘很近的大爹,他和赶山爹是一个爷。马村长终于来了,已经离这里只剩三步远了,他的脚步也停下了,身子还在左右摇晃,马赶山也不自觉地随着大爹的节奏摇晃起来。马赶山本来没有动火,嘴上动火了,心里没有动火,这下他真的有些动火,他有点看不起自己,别人一摇晃,自己跟着就摇晃了,这哪像个县长的样子。但,村长毕竟是自己的大爹,回到家了,不能乱发县长脾气。在别的村子,都是别人先问候他,到自家村子,必须自己先问候别人,长辈,晚辈,哪怕是鼻涕娃,自己都得主动些,亲切些。要不人说他当官了,忘本了,拿不住自己。按村里人说法,叫:驾不住鸡。听听,连鸡都驾驭不了,还能干什么。这些话肯定不会当他的面说,他们在他爹妈,在他的至亲那里说,爹只要听到这话,非收拾他不可。他立即调整好情绪,脸上硬生生憋出一圈笑纹,说:

“大爹,吃了吗?”

“吃了。你吃了吗?”

“也吃了。”

“这娃,回家来,咋不事先喘一声,也好让我们这些村干部做些迎接县长的准备?”

“那倒不必。我只是回家,顺便看看庄稼。”马赶山明知道大爹在挖苦他,知道大爹早已看出他准备给村上找茬儿,就事先把辈分摆明了,堵你的嘴。马家人的这点耍人手艺,作为马家人一个杰出代表,他的心里亮儿堂儿的。但他不打算吃一碗糊糊饭就罢了,他很快调整出一副公事公办的脸色,沉声说:

“马村长,我想问问,这片麦苗是咋回事?你是有名的庄稼把式,又是一村之长,一定是知道的。”

“嗨,这事儿啊?看马县长说的那话,你碎爷就那么个具体人嘛,懒了半辈子了,你又不是一天两天才知道的。我虽然是村长,可那是我的碎大大,我还能把人家从平地背的放到陡坡去?”

“马家人的驴嘴!”马赶山差点蹦出这么一句话来。好一个具体的人!我看你就够具体的了。这是子午县的人评价某个说话做事不分场合没有分寸感,又显得另类的人的常用语。他被大爹几句话堵得嗓子眼里,嗝儿一声,又嗝儿一声,终于什么话都没说出来。突然,马赶山觉得身旁一黑,像是太阳让一朵云遮了,乍回头,见是小锤子。没留意,他早都不趴在那里玩了,三个小家伙还在那里快乐,却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收束了动作。小锤子说:

“首长,你今天是下来视察工作的,我记得,县委常委会上强调过,对那些消极怠工,破坏生产的人,尤其是基层干部,要毫不手软,坚决镇压的。”

“我当然记得的,那么大的事,我能忘了?你以为我是抱娃收鸡蛋的婆娘!”马赶山说着,一手背后,习惯性地摸了摸挎在腰间的盒子枪。这一下,把马村长吓得不轻,几乎要魂飞魄散了。马家人的脑瓜向来灵光,在这一刻,他还能突然想起一句老话来:官前头,马后头,少骚情。眼前的官虽是自家儿郎,那也是官啊,一朝戴上官帽,就是官身不由己了。前几年搞土改,马赶山硬是率先把自家土地给人分了,他的爷爷奶奶还活着,老两口摔了多天的命,还是没能过了自家孙子这一关。从小,爷爷奶奶把孙子当自己的眼珠子在手掌里捧大的,祖孙感情要多深有多深,我算个啥哩嘛,给你个好脸,你就是人家的大爹,变脸了,你就是人家手下的一个小村长,恐怕还不如不沾亲不带故的普通村长哩,当官的,拿亲朋好友开刀立威,平常得跟平常一样。一瞬间,马村长的脑瓜子转了七七四十九个转转儿,再转回来后,他胸脯一挺,慷慨激昂说:

“就是的,这位小仇同志说得完全正确,坚决拥护坚决执行县委常委会的英明决策,谁敢破坏生产,坚决镇压狗日的,不管他是谁!走,我带你们去,把狗日的马进卒一枪崩了算!”

“胡说!谁说要枪崩人?国家没有政策,没有王法吗?我看说这话的人,倒是该挨枪子儿的。”

马赶山话说得严重,小锤子和马村长都明白的,他心里的火已经熄了。马村长嘿嘿一笑,顺手掏出自己的旱烟袋,递给马赶山,马赶山顺手接住,掏出自己的旱烟锅,插进旱烟袋,一根手指头揉捏着装烟。这是男人间和解的标志。马村长说:

“看见生产搞不上去,我这个当村长的心里急得一愣一愣的,可是,碰上这些死蔓子倭瓜,轻了,事不顶,重了,乡里乡亲的,抹不开脸皮,又怕违反国家政策,活活地难死人哩。县长,你说,都听你的,论公,你是县长,我是村长,下级坚决服从上级,论私,你是晚辈,我是长辈,就权当你是长辈吧,你说咋弄就咋弄,反正不把生产抓上去,谁也好不了。”

“大爹,你老人家咋越来越胡说了,辈分怎么可以乱?这样吧,你把大家都召集起来,咱们开一个现场会。”

“没麻达。我这就去叫人。”

马村长应一声,接过马赶山还回来的旱烟袋,以跑来时的姿势跑走了。马赶山心里倒没谱了,原来没打算回家,更没打算率先在自己的家里开展工作,话说出去了,一时倒没了主意。他瞥见小锤子在那儿稍息站着,一只脚头子在地上颠儿颠儿的,有看他笑话的意思。他的主意来了,他说:

“我说小锤子,今天回家的主意可是你出的吧?我没打算回家,也没有做好开展工作的准备,摊子谁摆的谁收,我说。”

“咦,我说县长大人,你是县长,我是县长?”

“我是县长。县长命令你把你摆的摊子收了。”

“没麻达!我代你当半天县长吧。让你碎爷当场讲一下他是怎样种庄稼的,再让你大爹当场讲一下他是怎样种庄稼的,树立正面典型,打击反面典型,不要做得过火,这是在你的家里。”

“嗯,有道理。”

马村长把他手中的那面破铜锣敲得聒耳地响,马赶山心想,如果哪头驴要是有手,也会把耳朵捂住的。太吵了,不过,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打人不打人,先把架势列起来,干革命嘛,没有阵势是不行的。马村长虽然头滑得苍蝇落上去,不小心都会崴了脚的,可煽乎起事儿来,那还算是一把好手呢。

马赶山就这样走村串户半个月,整个子午县的乡村大体跑了一遍,每到一个村庄,下地头,进农户,发动群众,惩治懒汉,生产眼看有了起色。农业形势不容乐观,有的乡村相当不错,有的却相当糟糕,有的农户,庄稼长势喜人,有的农户简直一团糟,同样种在一块田里的庄稼,为什么会出现这样巨大的反差呢?在回县城的路上,他骑着小光棍,不紧不慢地走,脑子却在高速运转着。突然,他灵光一闪:怎么庄稼种得好的,差不多都是土改时被划为地主富农中农那些农户,而庄稼种得不好的,大多是那些贫农家庭,庄稼种得尤其差的,又是原来一寸土地都没有,在土改中从别人家分到土地的那些雇农游民无产者家庭呢?比如,那个他叫碎爷的马进卒。这是一个远近闻名的逛三,很小的时候就偷鸡摸狗,害得四邻不安,长大后,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把他老爹省吃俭用积攒的一点家产,逛荡得要皮没皮要毛没毛,眼看到了娶妻生子年龄,他还没有改调儿的迹象,毕竟是本家子弟,丢人丢的都是马家的人,家族长辈出面打算给他协调几亩地,娶一房媳妇,企图收住他的心,过安生日子。赶山爷地多,家族便让他拿出二亩地来,族长再拿出二亩地来,娶媳妇的钱物由家族按人头凑份子。可是,赶山爷死活不同意,他倒不是舍不得二亩地,他的理由是,马进卒绝对不是一个过日子的人,地到了他手里,就糟蹋了,他也不主张家族凑份子给他娶媳妇,说谁家的女子跟了马进卒,等于进了火坑,那货赌急眼了,会把媳妇卖到班子店的。终于,拗不过家族,赶山爷只答应凑份子,死活不肯出让土地。还真让赶山爷说准了,不出几年,马进卒名下的二亩地让他卖了,媳妇倒是没有被他卖给班子店,他是打算卖的,媳妇趁早抱上还在吃奶的孩子回娘家了。当地人把妓院叫班子店,马进卒这桩买卖虽没做成,却对整个马家全族人的声誉造成了重大损害,见了马家人,嘴烂的人张嘴就是一句:你们马家人还是能干,胯骨上挂着枪的强迫别的婊子从良,原来是为了给自家女人腾窝儿!到了土改,马进卒是村里最穷的人,真正精打得炕响毛拉得土淌的人,这正是革命依靠的对象,马赶山是土改工作组的组长,又是在自家门前搞土改,便先从自家开刀,动员爷爷拿出五亩上好的地分给马进卒,爷爷死活不肯,还是老道理,不是舍不得土地,不是不革命,不是不支持孙子的革命工作,主要是马进卒不是过正经日子的人,土地到他手里,糟蹋了。爷爷拗不过孙子,更拗不过时代大趋势,马进卒还是如愿得到了土地,他的土地也正如赶山爷预料的和马赶山看到的那样,算是糟蹋了。

全县的土改差不多都是马赶山一手抓过来的,各村像马进卒这样的人,也都是马赶山软硬不吃给分了土地的,那时,他抱定一个信念,马进卒之所以成了逛三,是因为没有土地,别人给了一些土地,那是因为毕竟是别人的土地,革命来了,给了他,革命走了,又得还回去,心定不了,无心侍弄庄稼。可是,现在明明江山都到手了,跟铁打的一样,他们怎么还是个逛三呢?难道真是爷爷死前说的那番道理:癞蛤蟆不长毛,是种的过错?按说这话对,也不对,爷爷不搞革命,爹不搞革命,为什么我就搞了呢,还搞得死心塌地,人都说是穷人闹革命,这话对,也不全对,我就不算穷人,我家上百亩好田,还有那么大的山场,好几位领袖就是富人家子弟,而许多穷人子弟却在给反动派卖命。这话咋说,咋都说不全呢。说不清,说不清,驴日的这人世间的事情,用嘴去说,咋说都说不清楚,越说越黏牙,你说了一个道理,就会有八百个道理等着堵你的嘴呢,还是一刀一枪方便,江山是打出来的,真理是打出来的,人手里拿着刀子,羊手里没有刀子,人就应该杀羊,羊就应该让人杀,人杀羊吃羊,就是人的真理,羊让人杀让人吃,就是羊的真理。像马进卒这样的逛三,应不应该得到土地,应该,完全应该,耕者有其田,这是真理,那么,得到土地后,应不应该把土地侍弄好,应该,完全彻底地应该,土地里生出好庄稼,是土地的真理,种地的人种出好庄稼来,是种地人的真理。我是革命者,我提着头打江山,是革命者的真理,江山打下来了,我受组织委派,成了一县之长,我就得把一县的江山保住,就得把一县治理好,让全县人民群众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这就是我当县长的真理。狗日的马进卒,破坏真理了,是你破坏真理了,你敢破坏真理,我就拿真理拾掇你!

马赶山心情一下子好得不得了,刚从一个村庄出来,离大路还有快枪能够射到的距离,暂时休整一下,回县上去,把调查研究的结果整理出来,要赶紧安排下一步的生产任务呢。他拽了一下缰绳,小光棍还没停稳当,他身子一纵,就下了马,在路边一棵已经生出嫩叶的山榆树下,流畅地撒了一泡尿。烧撂子跑出好几十米远了,小锤子才发现马赶山不在了,赶忙打马回来,却见马赶山在那儿乐滋滋地撒尿,气便不打一处来,他朝烧撂子耳朵轻扇一巴掌,嗔道:

“人把你叫烧撂子,真是个烧撂子,啥时候都改不了烧撂子毛病!”

“我说小锤子,你到底是在骂马,还是骂人,做人要正派呢,骂谁就公开骂谁,别像驴,藏一半露一半的。”

小锤子没有答话,也站在路边,朝一棵还像冬天那样干枯的洋槐树撒了一泡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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