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两个老革命之间的巅峰对决(1)

一九五0年的婚事 作者:马步升


说话间,古里到了,他还是往常那种吊儿郎当的架势,嘴里噙着似乎永远不灭火的旱烟锅,一只手托着烟锅,吧唧吧唧,声音很响,带有涎水的纠缠声。离老远,听到这种声音,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是他来了。马赶山很纳闷,他的烟瘾就够大了,可比起古里来,他简直算是三等烟客,想起来往死地吃烟,想不起来,大半天不吃一口的。他曾当众设套挖苦古里,他一派真诚地说,古里同志是一个勤俭节约生活的榜样,大家都做出冥思状,企图忆起古里究竟在哪里表现过这种优秀品质,一时想不起来,或默不作声,或嗯嗯啊啊敷衍,古里得意地说,那是那是,勤能克懒,俭可养廉嘛。马赶山悠悠说,就是啊,古里同志连续吃一天烟,才耗费一根火柴。大家听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反应了一会儿,都反应过来了,引出一地爆笑。古里也反应过来了,解嘲说:知我者,赶山同志也。古里有一个本事,他吃完一锅烟,装另一锅烟时,可以把吃过的那锅烟的灰烬原模原样扣在地上,新的一锅烟末装好后,他将烟锅扣在灰烬上,借灰烬中的余火,把新的一锅烟点燃了。这样,就不用再划火柴点烟了。一锅接一锅,眼睛一掰,吃到闭眼睡觉。有人开玩笑说,古里同志,你和柳姿同志扒包子时,是不是嘴上也叼着烟锅?

“赶山同志,你回来了?”

马赶山沉着脸,不搭话茬,他把双手笼在袖筒里,摆出不打算跟人握手寒暄的架势,他似乎也不大关心眼前的局势。两人一落座,他开口就说:

“你真沉得住气啊,县城乱成了那样,你倒是上挂镰刀,没有往心上搁(割)嘛!古里同志,我倒要问问,自叙同志和我不在,你是县委副书记,这项工作又是你主抓的,有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自己解决不了,提交组织解决,你倒好,像驴一样,缩到卵泡里不出来了。能给我说说是什么讲究吗?”

自从何自叙上任后,马赶山在正式会议上,似乎不会说粗话了,表现得比文明人还文明,乍然走了束缚,他也有了解放的感觉,他从心底认为,所谓的粗话脏话,其实都是老先人发明、整理、总结的文明成果,那些官话,所谓的文明话,表达起某种情形来,实在是隔着裤裆揣,只是个大估摸,车轱辘话,反正都能说,滚了半天,又滚回原地了。参加革命以来,听了无数的首长报告,读了无数的文件,他又是上过三年私塾的,要是文绉绉几句,也像模像样,如果没有人事先知道他只是一个小官儿,听他说起官话来,说他是多大的首长,都有人信的。可是,他从骨子里反感这种说话方式,战争年代,他给群众作动员报告,除了个别特殊词汇,都是老百姓怎么说话,他也怎么说,老百姓爱听他说话,他的工作总是最出色的。一次,工作组中有从城市来的同志,男女都有,都是从洋学堂出来的,他们说了半天话,会场一点反应都没有,马赶山往那一站,是政策说政策话,是人情说人情话,竿子一堆,板子一堆,会场像开锅的水,很多来开会只是应付差事的人,热情都被他鼓动起来了。有一个女工作队员,对他的工作能力极为崇拜,但批评他说话不文明,他没有正面反驳,却问你结婚了没有,那女的说,结了,他问,你的男人是不是二尾子,那女的没有听明白,他说按你们的书上说,就是阴阳人,那女的生气了,说我怎么可能找那样的男人,马赶山笑说,这就对了,在城市说城市话,在乡村说乡村话,对着先生说孔夫子,对着杀猪的说拔毛翻肠子,吃饭时说吃饭话,拉屎时说拉屎话,你和你男人干那活时,就说些调动情绪的骚情话,我知道你那口子也是文化人,你们干那活儿时,总不至于讨论什么黑哥尔白哥儿吧?那女的无言以对,嘴上对他恨得牙痒痒,心里却佩服得不行。那女的真是能干,下决心要学会当地语言,很快地掌握了马赶山式的群众工作方式,很快地成为闻名边区的群众工作能手,很快地和远在大城市的丈夫断绝关系,很快地嫁给了当地土生土长的工农干部,被边区政府树立为典型,很快上调高层机关工作了。

另一个典型,就是柳姿。她的本名叫柳孜孜,刚到边区那会儿,随队下乡搞群众工作,队长介绍她名字时,一定会引起满场爆笑。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紧张地捋头发,抻衣角,左顾右盼,以为自己的穿着打扮出洋相了,羞臊得只要哭不歇,当地干部当然知道大家笑什么,但都不敢明说,上面有严令,一定要尊重爱护城里来的知识分子干部,几次大会都笑场了,笑得工作没法开展,在柳姿的再三追问下,一个当地女干部才悄悄告诉了实情。原来,当地人把未婚女子的私生子叫“绿籽籽”,绿,当地方言读作liǔ,庄稼没有成熟时的色彩,未婚女子本身没有成熟,却产了籽儿,籽儿便是绿的。这正好和柳孜孜同音。柳孜孜便申请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柳姿,为了工作方便,主管部门在接到她的申请当天,就批准了。

古里和马赶山是老战友,土生土长的,精熟本地土话,但他做正经事时,很少说那些不上台面的粗话,对马赶山的说话方式,他早已听得耳朵起老茧了,这一段时间,在会上,听马赶山文绉绉说话,他觉得自己好像光着脚走在石子路上,从头到脚都是硌的,心里常替这位老战友难受。今天,马赶山终于放开嘴说话了,不幸的是,说的却是他。本来也没有什么,以前马赶山骂他时,比这粗十倍的话都用过,他也没有在意,当地很多骂人话,使用的场合不同,使用的对象不同,早失去了本来意义,只剩下表达某种意思和情绪的语汇了。可是,今天,他听到这话却格外刺耳,他也明白,刺耳的原因,不是这话难听得足以让他受不了,而是他的鼻子太大,把自己的嘴压住了。柳姿是他的婆娘,他是她的顶头上司,落实新《婚姻法》的工作,是他两口子在开夫妻店。本来这也没什么,都是在战火中结成的革命夫妻,全县、全地区,两口子在一个部门工作的多了,让他碍手的是,他正做着不赢人的事情,嘴还没张大,别人立即就有百句千句话噎死你。

古里一进会议室,刘及第急忙冲了杯茶,搁到古里面前,懂事地退出去了,其他人更是离办公室远远的,不听招呼,他们是不敢到能听得见里面说话声音的地方去的。一见面,马赶山就是一顿榔头闷棍,古里心里生气,却不好回嘴。他一手从嘴里卸下烟锅,咳嗽几声,嗓音十分沙哑。马赶山瞥一眼,发现一向洒脱的古里,眉宇间暗藏着闪烁不定,心中有数了,换了比较平和的口气,笑说:

“老战友啊,你搞妇女工作的本事不减当年啊,全子午县的婆娘,但凡能走得动的,差不多都听你的号召来县城了啊,多壮观的婆娘大军啊。”

“我的工作没有做好,请县长批评。”古里赧颜说。

“谁说不好了?我明明说你做得很出色嘛。要是去年解放大军打胡宗南时,一看这么多的婆娘,不用我们浴血奋战,老胡早带着残兵败将跑台湾了。”

“县长说笑话哩。”古里的警惕性一直在的,那根警惕的弦儿稍松动一下,就让马赶山一把揪住了。

“啪!”马赶山一拍桌子,霍地站起身大吼道:“古里,是我在跟你说笑话,还是你在给我弄笑话?你是一个老同志,应该明白的,生活中多大的笑话只是一个笑话,工作中多小的笑话都是大笑话。这不是在给我马赶山闹笑话,这是给党,给人民政府,给革命事业闹笑话,这样的笑话你闹得起吗?”

刷,眼见得古里的额头像一股泉水从地下喷涌而出,马赶山一下子把调子提得这么高,他张了张口,发现自己根本唱不上去。他使劲吃了口烟,又猛喝一口热茶,浓烈的烟味似乎把思路呛开了,热茶把喉咙眼儿也捅开了,他嗫嚅说:

“赶山同志,你……”

“你先别叫我同志!同志是革命者之间最尊贵最亲切的称呼,如果让一个有意破坏革命事业的人称为同志,那我是什么人了?”

马赶山的调子又提高了几度,古里一下子蒙了,只听咕嘟儿一声,一股浊气从丹田以下部位,像大暴雨过后黄土沟里的山水,携着黏稠的泥浆,山崩地裂般地扑向沟口。他强压着,而强压的结果,却是山水无可阻挡地冲击。他从嘴里拔下旱烟锅,在硬杂木桌面上使劲一磕,燃烧得正旺的烟末像是烧红的铁钎在淬火,一下子火星四溅,几粒火星喷到了马赶山面前,更多的则随着磕击向古里反弹回来。此时,两人的神思同时回到了一次战斗场面:仗打得正酣,炸弹在眼前爆炸,马赶山没有躲闪,他连眼皮都不眨的,古里也没有躲闪,眼见得一颗手榴弹落在了他脚下,他不但没有躲避,还上前一脚踩住嗞嗞冒烟的手榴弹,心里暗暗叫好:狗日的,老子终于可以像英雄那样死了!谁知这是一颗臭弹,古里当下那个羞愤沮丧。这一情景正好让马赶山看见了,战斗结束后,大家都在欢庆胜利,他快步走向古里,人都以为他要和古里握手拥抱什么的,谁知,他上去就给了古里一个耳光。那是真抽,古里像一只笨拙的大鸟,平地飞了出去。战斗中,古里没有受伤,那一个耳光过去,古里竟然当了几天伤号。抽完耳光,马赶山什么话没说,古里也一脸木然,只有刘及第好像是他抽了古里耳光一样,怯怯地上前来,把自己的土布片手绢递过来,古里默默地接过来,擦去挂在嘴唇上的鼻血。古里率先从战场返回会议室,又将烟锅在桌面上磕了一下,咬牙一字一顿说:

“赶山同志,你是在说气话,还是真心话?我古里算不算真正的革命者,你马赶山说了恐怕还不算,你虽然现在是我的领导,按照组织原则,对你的指示我绝对服从,但是,我要提醒你的是,我参加革命提上头打仗时,你在哪儿?你怎么可以轻易地把一个为革命出生入死的同志,因为一件事,张口就划到反面阵营呢?”

“你少给我摆老资格!陈公博、周佛海是一大代表,先当党的叛徒,后又当国家的叛徒,他们不比你资格老,不比你有学问,不比你有见识?资格老只能说明硬得比别人早,并不能说明比别人硬!”

马赶山有个特点,什么事要是让他占了理,那理能扯多长有多长,别看他只读过三年私塾,参加革命后,要不在第一线打仗,要不在第一线搞生产,也没有学过多少政策理论,可是天生记性好,听一回政治报告,能把作报告的人气得鼻血乱淌,因为作报告的人报告完了,自己说的什么,最多能记住个大意思,他却能把主要内容从头到尾不乱章节复述出来。当然,他把报告中的措辞用语转换成自己的语言,生动无比,贴切无比,大家愿意记,也能记住。比如,前一段地委开扩大会,批评有些干部对群众工作粗枝大叶,抓得不细,造成失误,他回来传达会议精神时说,地委批评了,我们有些同志做群众工作,不深入群众,尿尿不抓是个大撒手,隔裤子揣只是个大估量,结果呢,老公公背上儿媳上华山,把腰都挣断了,还落了个老骚情的坏名声。请问同志们,这种工作作风叫什么呢?这叫癞蛤蟆翻门槛,既跌疼了沟子又伤了脸!我倒要问问同志们,有粉为什么不往脸上擦,倒要往沟蛋子擦?我再问问同志们,国际国内形式分不清,还可以加强学习迎头赶上,如果连沟蛋子和脸蛋子都分不清,我奉劝这些同志,及早脱离革命队伍,回家抱娃收鸡蛋,给婆娘洗血裤子去!当时,何自叙刚传达完会议精神,文绉绉的,会场打瞌睡的,说小话的,嗡嗡嘤嘤,马赶山早憋不住了,他把脚后跟都忍耐得有些发麻了,终于轮到他作动员报告了,他是记着祁如山警告不要他对何自叙说粗话脏话的,但并没有说不许他在大会上说,他又不针对何自叙,他不说粗话,思路就不开,说话就像老牛拉屎,有一下,没一下的,他自己都觉得难受,听的人哪能好受得了。而他无论在什么场合,无论憋多么大的火,一句粗话脏话混账话出口,气也消了。老战友都知道的,有人给他编了一个顺口溜说:只要马赶山嘴里出来,哪怕你跟他有仇。说的是,哪怕你跟他有仇,只要他肯跟你说粗话,其实他已经不记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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