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两个老革命之间的巅峰对决(2)

一九五0年的婚事 作者:马步升


古里听出来马赶山把说话的调子降低了,自己却来劲了,他心里说,你马赶山说我什么都可以,但你居然怀疑我对革命的忠诚,还把我跟叛徒汉奸放在了一条板凳上,我知道你是在气头上过骂人瘾罢了,可是,你什么不能骂,偏要拿这种话骂人,你一句话就把一个十几年的革命者打成革命对象了,你说算了就算了?你马赶山不是饶爷的孙子,我古里就是让孙子随便糟蹋的爷?他说:

“赶山同志,我还是希望你把刚才说过的话,给我作一个明确的解释。”

“我刚说什么了?”

“你是不是想把自己拉出来的屎再吸进去?你有本事吸进去,还要看我让不让你吸!你不是说我是叛徒汉奸吗?”

“谁说你是叛徒汉奸了?”

“咦,你明明说我是什么陈公博、周佛海。”

“古里,你狗吃油饼子,心里想了个油汪汪!你能跟人家比,你拿什么跟人家比?我只是说你少给我耍老资格。现在是我问你问题,还轮不到你问我问题,在子午县,只有何自叙同志有资格让我给他汇报工作,现在你给我老老实实汇报工作,把你的老资格悄悄地装到裤裆里去。我问你:那些妇女怎么上街的,上街来干什么,这段时间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也没料想,谁知道那么多的婆娘来县城都干什么。”

“你是主管领导,你不知道你主管的工作,那你是干什么的,你是不是和一个两个三个婆娘扒包子嫌不过瘾,要来一个大兵团作战?我要警告你:小心让哪个歪婆娘咬断你的舌头!”

这是古里的短处,别人不敢当面揭他的短,只有马赶山敢,平时大家都在高兴中,惹大家笑笑,没啥,因为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没有藏掖的必要。在这个场面,马赶山又把犄角旮旯里的事情翻出来,古里很生气,却感觉自己的鼻子是那么大,那么沉重,压得张不开嘴。马赶山适时地一笑,把自己的旱烟袋递给古里,说:

“再不难日了,跟你说着耍的,头子上抹碱水呢,还糙乎乎的。柳姿去了哪儿?”

难日是北地特有的方言,原意再明白不过了,也再脏再恶毒不过了,可是,用的场合对象不一样,意思便完全不一样,效果更不一样。长幼辈之间,只有爷爷可以这样说最钟爱的孙子,父子之间,兄弟姊妹之间绝对不可以用,对与自己有亲缘关系的女性绝对不可以用,对一般关系的任何人都不可以用,用了,那就是骂人。可是,对非常亲密的朋友用了,更显亲密。比如,在大街上,你发现一个男人,迎面碰见另一个男人,大声说,你难日的,好久不见了,另一个人回嘴说,你好日,像吸炉子往进吸哩。谁都知道,这是一对亲密朋友。女性中,只有烂嘴女人在撒泼时才这样骂人,骂女人,也骂男人,在有人的场合,稍微有点修养的女性绝不会这样说话,闺房密友关起门来,也可以这样骂着耍的。马赶山这样骂古里,古里心里顿时舒服些了。他在马赶山的烟袋里装了一锅烟,脸色一下子正常了。子午的男人就是这样,生多大的气,有多大的仇,只要一方把自己的旱烟袋递给对方,对方也接受了,那就等于和解了。古里的面子一时还下不来,马赶山的面子却已经下来了,在和古里常年的交往中,你不把他的火激出来,他就是这样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做什么事,都做得很出色,打仗,搞群众动员,那都是一等一的好干部,可他就是要逼急了才肯动弹,祁如山曾经骂过古里,说他是稀屎憋到沟门子上了,才急慌慌解裤带的那号慢性子人,马赶山说得更寒碜,他说古里是老汉的锤子,发火装置失效了。古里说:

“谁知道人家去了哪儿,反正你下乡的那一天后晌,人家也下乡了,再没有见过人面儿。”

“咦,古里,柳姿是你婆娘,当男人的不知道自己的婆娘去了哪儿,这恐怕不对头吧?”

马赶山说顺口了,没有料想他的这句话恰好是古里盼望他说的,古里受了他半天窝囊气,由于理亏,又是下级,又是在谈工作,他不好反击,这下牵涉到了私人事情,终于让他逮住机会了,他说:

“赶山同志,你头子上弹烟灰哩,倒是找了个好地方!柳姿是我的婆娘没错,可那是回到家以后,出了家门,人家是子午县妇联主任,而且是你任命的。”

古里以为他一句话可以把马赶山噎得半天喘不过气来,他小看了马赶山,古里是能言善辩的人,可马赶山要是成心跟谁胡说八道,最能说的嘴,在他那张嘴面前,都变成了木头嘴。正应了子午县人的一句话:八个能说的,说不过一个胡说的。马赶山说:

“柳姿恐怕在家里当不成婆娘了,只好出门专心当妇联主任的吧?”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马赶山话题一转,就从古里给他设的话套里脱身而出,古里没有思想准备,情急一开口,倒陷入马赶山的话套了。马赶山徐徐咂一口烟锅,意味深长地说:

“柳姿同志也难做人啊,革命多年,倒弄了个有家难回啊。”

“怎么有家难回?谁不让她回家了?”古里居然昏头涨脑地继续往马赶山的话套里钻。马赶山又咂一口烟锅,徐徐说:

“倒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赶人家出家门,谅有些人有这份贼心,也有这份贼胆,恐怕没有这个贼本事。想想啊,一个婆娘回到家里,自家男人在抱着比自己年轻漂亮的咪叨叨没眉没眼地扒包子,她在家里能待得住吗。”

马赶山惯于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一下击中了古里的要害,古里说:

“赶山同志,我们是血水里一路滚过来的老战友,我就那点出息,耽搁了前程不说,把脸都丢尽了,可是,我做事也不是那么不顾皮不顾脸的,我就和小燕吃过几回包子,到我的办公室吃过一回,在老城墙根吃过三回,从来没有带她到家里去过。”

“不对吧?听人说,那个咪叨叨都怀上太子了。”

“这是谁放的罗圈屁!别人拿沟子嘴乱说,那些让驴踢了的脑子也相信,你是我的老战友,人说我把老草驴强奸了,你也相信?”

“那么,我问你一件属于老战友之间的私人事情,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你和柳姿结婚都七年了,她怎么还没有个响动,是你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

古里张了张嘴,脸憋红了,却没有憋出一个字儿来。

“好了,好了,现在先不说你两口子沟子底下的烂脏事情,我们研究一下眼前的烂脏事情吧。”

“那有什么好研究的?嘁!”

对这么至少和天一样大的事情,古里竟然不屑一顾。马赶山不高兴了,他说:

“古里,你究竟是头让马蜂蜇肿了,还是觉得反正你上头还有人顶着,反正这项工作是我马赶山的总负责,你就抱着别人家娃娃喂狼心不疼?”

“你拿个大男人,心眼既多又小,真是沟蛋子上捅了一竹扫帚,开了一百个眼儿!我古里虽然混得不铿锵,可我做的大事小事,哪怕是没眉眼事,从来都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我那样日弄过别人吗,日弄过你吗?”古里一脸的鄙夷,自顾自地咂了口旱烟。

“嘿嘿,再不难日了。”

马赶山咧嘴一笑,古里说的是实话,这人就是这种让人讨厌得牙痒痒喜欢得肉痒痒的具体人,身上的毛病像一辈子没用水洗过的脊背,伸手随便一抓,就能抓出一把垢痂,但最大的优点就是敢于担事儿,不在背后地里日弄人,他的这些优点令人心生敬意,有时候又觉得他脑子不整齐。

有一次,古里率领游击队执行任务,晚上突遇大雨,他们在一户农家的柴窑里借宿,主人再三请他们到客窑的热炕上休息,他再三婉拒,说是人民的队伍不扰民,是铁打的纪律,谁都不能违反。山区的下雨天,又阴又冷,农户主人看见战士都是十七八岁,最多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还有十四五的娃娃,自己的娃娃都结婚成家了,他还舍不得让受罪的,将心比心,便让婆娘熬了一锅小米粥,盛在一个大瓷罐里,已交过夜了,三个儿子都睡了,他想儿子儿媳也许正在互相用身体取暖,不好意思从热被窝里吆喝出来,而自己和婆娘,又脚来手不来的,地滑,万一一脚摔出个腿儿蹬天,丢人事小,把身上摔坏一件子,麻达大了。他就让准备打春就要出嫁的小女儿把罐子送到柴窑去。外面暗无天日,柴窑暗无天日,古里听见叫门声,又听见是房东姑娘送米粥来了,心下十分感动,再不好拒绝老百姓的好意了,战士们都很感动,古里忙划着一根火柴,准备到门口迎接,谁知外面雨大,姑娘既怕把自己淋湿了,又怕米粥凉了,竟一头扎进屋里来了。进来也没关系,山区的人没那么多讲究,再说,窑洞里什么也看不见,在柴窑里睡觉又不可能脱衣服,谁也没在意,却偏偏出问题了。姑娘回去给父母说了,哭哭啼啼,当夜就要死要活的。主人家忍耐到天亮,雨停了,队伍也要出发了,古里亲自去交还罐子,向主人道谢告别,主人的脸却冷得像三九天阴沟里落满黄土粉末的脏冰,古里纳闷,快走出大门了,心里不落忍,又返回来,说:夜里多有打搅,请大叔多多担待。男主人冷脸冷言道:谁嫌你们打搅了?掩身门后的女主人却突地蹦到门边,先放声号了一嗓子,立即又把哭声截住,立眉瞪眼说:我们把你们当人看待,闹了半天你们是些牲口嘛。男主人反手就给了婆娘一个耳刮子,喝道:给我夹住!不说话谁不知道你长了个老皮嘴!女主人这下放开嗓门号上了,古里一听有事,忙问男主人咋回事。男主人恼了脸不说,只催他赶紧走。古里越没法走了,都走出几十步的队员,听见院子里吵闹,又不见队长出来,担心出什么事,又赶紧返回来。这时,昨夜那个姑娘从窑掌里面出来,眼圈肿胀,抽泣着说:我把你们当自家弟兄,可你们的人欺负我。主人家的三对儿子儿媳都从各自居住的窑洞跑出来了。古里问那姑娘到底咋回事,那姑娘红了脸不说。女主人感觉到这个当官的并不知情,把古里拉到一边悄声说了一会儿话。古里一听肺都气炸了,他问那姑娘知道是谁干的吗,那姑娘羞了脸说:天那么黑,谁知道。古里一听一个大姑娘居然像男人一样说话,他差点笑了,又赶紧憋住,一转眼,又想,任务紧急,不能为这事纠缠,又一下纠缠不清,但又得马上给个说法,他接口说:大妹子,实在对不住,确实是天黑,我不留意,把自己的手没有收管紧,也不排除我对自己要求不严,想在大妹子跟前讨个近便,没拿捏好,手重了些。姑娘摇摇头说,不是你,天黑看不见,可我知道不是你。古里说,就是我,我做的事我知道,我给大妹子赔情道歉。只是大妹子年纪小,我算是你老大哥了,长辈给晚辈磕头折晚辈的阳寿哩,我给大妹子鞠个躬吧。说完,真的鞠了个躬,那姑娘急得像是精脚片子踩到了火盆里,喊道:不是你,真不是你,我知道不是你。古里说,任务紧急,今天的事先到这儿,如果我还活着,再路过这里,我一定登门道歉。古里一直没说是什么事儿,等任务结束后,他才在一个僻静地方把队员集合起来,厉声问:那晚,谁干了坏事,站出来!喝到第二声,还没人站出来,古里说:我再问最后一遍,是革命战士就站出来,是儿子娃就站出来!

终于还是没人站出来,古里只好把坏名声背了一年多。原来,房东姑娘那晚送米粥进来,不知谁趁黑,手从人家胸脯掏进去了,还攥住奶嘴儿揪了一揪。农家女性都不戴奶罩,也没人知道世间还有这怪不啦叽的东西,刚入秋,还是单衣,大襟粗布单衣下,只穿一只肚兜儿。和年轻媳妇家的,混熟了,这样占点小便宜,都算很过分的,但还属于玩笑范畴,对没有出阁的大姑娘,别说动手动脚了,就是说话不讲究,都有人跟你拼老命的。一个大姑娘让人摸了奶,要是传出去,让婆家知道了,那是一定要被退婚的,婆家说什么,女方得乖乖听什么,丢人折财,连大气儿都不能出的。从此,姑娘再要找婆家,便像寡妇再嫁那样,只得随遇而安由命运摆布。风声还是传出去了,是那个姑娘自己给人说的,她说是让八路军游击队上的人摸了奶,揪了奶嘴儿,那个叫古里的队长把名誉担了,但不是他,是一个叫马赶山的人干的。消息由民间传到了队伍上,这还了得!一追查,马赶山那时已经是营长了,半年前就去了抗战前线,离子午县上千里地儿呢。那个姑娘一听这话当即傻眼了,嗨嗨唠唠哭了大半天,嘴里念念有词,像唱似的,人们听得出,她不断抱怨她命苦,爹妈黑心,要把她嫁给一个没有人样子的男人,本想嫁给马赶山的,谁知道,把好人的名誉弄坏了,也把自己的名誉弄坏了,还不得不嫁给一个没人样子的男人。

这个姑娘就是狼茬婆,她不得不嫁给蔫梨后,破罐子破摔,竟然摔出了一个威风凛凛的名头。那时候,她不认识马赶山,只听人们传说马赶山是一个大英雄,英俊少年,她想马赶山是八路军队伍上的,没有想到八路军队伍会到她家借宿,在她的概念中,八路军只有八个人,而古里那天全队正好是八个人,更没想到她的父母竟然要她去送小米粥,她想这下机会来了,听说你们八路军纪律很严,你马赶山揣了人家大姑娘的奶奶,要不乖乖地娶人家做媳妇,你的队伍会端着枪顶着你的沟子娶我的。

对当下的事情,古里原来心中是有数的,让马赶山酸酸咸咸骂了半天,这下轮到他说话了。他说,你马赶山在大街上那么一喧呼,你又是无数婆娘心目中的大英雄,你只要开口一声喊,让大家脱裤子,保证十有八九的婆娘,都把裤子脱掉扔在大街上了。我看问题不大,咱们这里的婆娘嘛,做事都是一哄一哄的,主要是让柳姿那样一煽乎,柳姿说话做事本来就踩不住鼓点儿,那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婆娘更是驴蹄子跳舞乱踩,你也不想想,咱们这里的婆娘,在婆家哪怕当牛做马,都不愿让人休了,宁愿吊死在婆家,都不愿揣上一纸休书回娘家的,她们都是在家里憋心慌了,趁机出来打一个晃悠,用不着咱动员,年轻有娃娃的,到不了天黑,奶胀得招不住,自己恨不得生了膀子往家飞呢,那些稍有年龄的婆娘,出家门还没有三尺远,都在回头看,忧心猪没人喂,鸡蛋让老鹰叼走了,你不信这会儿上街再看,剩不了几个鬼影子了。少数死心塌地要求解放的婆娘,不让她们离婚估计不行,要不就得下硬手往回赶,这些都是柳姿那一类婆娘,认死理,一口叼住一根干屎橛子,拿肥肉腚子都换不来的。这类人到底有多少,到明儿个早上,至多到中午,咱心中就有数了,采取什么措施,到时候咱们根据情况再研究决策。再说了,你已发话了,我已经按照你的意思,给县委办、县政府办、公安局、民政局等等有关机构安排下去了,保证今晚回不了家的妇女,吃住都没问题,你就把你那一双勾引婆娘的目光收回来,跑了半个月了,好好睡一觉吧。马赶山越听越高兴,越听越放松,到后来,却越听越糊涂了。他说,唵,我说古里,要骂人明着骂,要夸人明着夸,我可不喝你那闷葫芦烧酒,我刚回来,沟子坐这儿还没有抬起过,把全部心思都用在拾掇你上了,你按我的什么意思安排工作的?古里笑说,你不是在大街上和兄弟媳妇把包子吃美了,说要如何如何吗?马赶山说,那不过是先把那些婆娘的情绪稳定一下,再说,你又是咋知道的?古里说,哼哼,咱从小就是放驴的,驴沟子一撅,咱就知道它要拉稀屎,还是要往外挣干屎橛子!我也觉得,你的安排是最合理的,就赶快派人去执行了。马赶山让古里趁机占了一些嘴头上的便宜,才觉出古里这人真是心里有数的好干部,不言不喘的,把这么大的事情处理得要多妥帖有多妥帖,心里一下子佩服得不行,也喜欢得不行,他大声叫道:

“古里,我把你个挨货,你哄得老子白受了半天煎熬!”

古里吃一口烟,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慢悠悠说: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人不急,驴急。”

“驴急就驴急,不知道着急的驴,挨的鞭子多。”马赶山把古里的旱烟袋一把夺过来,装满一烟锅,说,“也不知道给人让一让,只一个劲贪吃别人的。”

刘及第鱼一样从门口游进来,先给马赶山的茶杯续满水,再给古里续上,古里说:

“继续按原先的方案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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