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革命夫妻也需要在婚姻的殿堂继续操练(2)

一九五0年的婚事 作者:马步升


子午县城就这么屁股蛋子大一片地方,古里追上柳姿时,两人离县委大院的大门只剩下十几步远近了,古里一把拽住柳姿,急切地说,柳姿同志,有话咱们慢慢说嘛,就是找马赶山算账,咱们也得合计合计,那狗日的账是那么好算的?柳姿身子一筛,将古里的手荡开,她恼道,你算你的账,我算我的账,我的账好算不好算,是我的事,与你相干!古里一听柳姿爆了粗口,心里有底了,她还是把咱当贴心人哩。他笑道:一个洋学堂出来的新女性,让我这个大老粗改造得真叫彻底啊,一张嘴,就长毛短的,听着那叫个舒坦!柳姿本来还要再恼一会儿的,城府毕竟浅,忍不住扑哧笑了。古里趁机拽住她离开大门几十步,在一棵大槐树下,掏出手绢,递给柳姿。柳姿接过手绢,准备擦眼泪的,手快要抹到眼眶了,却把手绢使劲砸进古里怀中,恨道:不知道给哪个女人用过的脏东西,又让我用?说着,从怀里把自己的手绢掏出来,转过身去,独自轻轻地擦眼泪。

看看说话的时机到了,古里绷紧脸,以念悼词的声调说:

“柳姿同志,你说我什么都可以,但请你尊重我的人格,作为革命战友,对同志的批评,虽然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但必须本着团结同志治病救人的目的,绝不能搞无原则的纠纷,你看看,我这手绢明明一次都没用过,你怎么可以说是别的女人用过的呢。”

古里把手绢往柳姿手里塞,柳姿不接,推拒一下,又推拒一下,手绢就握在柳姿手心了。她展开一看,确实新崭崭的,是子午县抗日协会被服社生产的,白羊肚底儿,中间印着一朵盛开的山丹丹花,右边印有“复兴中华”,左边印有“驱逐日寇”,这是流行边区的奢侈品,产量很少,都是作为赠送来边区参观的外国友人和敌占区国统区上层人士的纪念品的,边区的干部群众没有几个人能得到,干部即便手头有的,也不敢轻易拿出来,一是舍不得用,二是怕同志们批评他身上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柳姿的眼泪本来已经擦干了,看见这方手绢,又不由自主扑簌簌下来了,她抬手要擦的,又舍不得,抬起另一只手,用衣袖抹去眼泪。古里说:

“你用吧,这就是准备送你的。”

柳姿一愣,鼻头忽地一酸,又一热,眼泪又要喷涌了,她恨道:

“好端端的送我什么手绢?谁稀罕!”

柳姿的撒娇让古里抓住了把柄,他说:

“我早知道你不稀罕,我也知道我在自作多情。”

“不是……不是……”柳姿一急,眼泪珠子又悬挂在眼帘上了。

“不是又是什么?你明明说你不稀罕的,难道是我耳朵听错了?”古里摆出了不依不饶的架势。

“你那是驴耳朵!”柳姿有了气急败坏的苗头。

“驴耳朵能听得懂你那百灵鸟的叫声?不信,我给你拉来一头驴,如果它听了你的话,或昂首嘶鸣,或撒一泡尿,都算是听懂了,那时,你说我这是什么耳朵我都认了。”

古里脸皮绷得紧紧的,就像坐在会议室传达上级文件那样。这下,却没有蒙了柳姿,柳姿上前,右手拇指和食指撮起,撕住古里的嘴角,空闲的手在古里胸脯上嘣嘣乱敲。古里用剩下的半边嘴叫道:

“打人啦!打人啦!快,要出人命啦!”

正好县委大院门口有几个闲人,平时看见蚂蚁打架都要跟风凑热闹的,见此情景,一边大喊:八路军干部打捶了,八路军干部杀人了!一边朝这边跑,街上稍远的人听见,也往这边麇集。古里见势不妙,忙说:挨毬货,还闹?柳姿也见事情闹得严重,手已松开嘴角了,但她听古里这样说她,又重新撕住,说:你说谁?谁挨了?挨谁了?挨你了吗?古里忙一手扳去柳姿撕他嘴角的手,笑骂道:真是个挨货!一句话骂得柳姿扑哧笑了。

柳姿深入民间久了,对当地土话,尤其是骂人话,已有相当造诣。古里说的这句本是十分恶毒的骂人话,如果是针对女性,那是嘴唇要被当做破布片撕的,可是,语境不一样,意思完全不一样,在公众场合,两个男人见面,一个笑说:挨货,弄啥去了,找不见你?另一个笑回:挨你的了,你没见着?谁都知道,这是两个友情笃厚的男人。这种话,如果对不熟悉的、关系不好的说,那肯定是要引发口水战,甚或动武的,更不能对长辈说,长幼辈之间,只有爷爷跟孙子这样胡说八道。女性要开口说这种话,除非是闺房密友关起门来互相骂着耍,或者,男女在特殊情景下,荡妇一类的女人会这样和男人骂着耍,良家妇女在任何情况下,这句话都是很难说出口的。这个词儿和难日,都是子午县十分流行的骂人话,也是外地人最难把握得当的两个词儿。听古里用这样亲昵私密的话骂她,柳姿宛如听到古里在说:臭婆娘,我爱你,咱们回家睡觉去!

柳姿立即住手了,她像本地那些犯了小错儿的婆娘一样,伸手怯怯地拽拽古里的衣角,身子左右筛一筛,娇声嗔道:

“驴!”

古里听见那几个闲人还在那放声鼓噪,远近的人都往这里围拢,回头便骂:

“我把你这些不吃好草的驴!正事不干,专找粪坑下蛆!”

几个闲人一看是古里和柳姿,都一哄散了,一路高叫着,粪坑,粪坑,粪坑里两个蛆,一个男蛆,一个女蛆!围拢过来的人问一个闲人谁把谁杀了,一个闲人挨了古里的骂,正没好气,张口就骂,你大把你妈杀了,你大把你妈杀了半辈子,你妈没杀死,倒杀出了你们这一窝子猪!有人听明白这话的意思了,叹道:大天白日干这事,还在县委门口?还是人家八路军干部能干!古里和柳姿听见,气得脚心都在冒烟,却没有办法堵住闲人的嘴。柳姿一脸愧色,都是自己不理智不冷静不检点闹的,丢了自己的人没啥,咋能给组织脸上摸黑呢。她拽一拽古里的衣袖,怯怯地说:都怪我。古里大咧咧地说:怪你的锤子!走,找马赶山这狗日的算账去!

那会儿,马赶山听小锤子急慌慌跑来报告说,古里和柳姿风风火火打上门了,马赶山一拍脑门说,这下麻达了!他忙让小锤子去县委门前先缠住两人,他去后院躲一躲,他们见不着他,老虎吃天没处下爪子,气势蔫下来,他再出面跟两人厮磨。未料想,刚吃完一锅旱烟,就听小锤子从前院一路大喊大叫向后院奔来,没有天大的事,小锤子不会失惊作怪的,他顾不得弹烟灰,腰身一猫,从门后蹿出来,吼道:吼,吼个!马蜂把蜇了吗?刚当上勤务员不久的小锤子,对这种事儿还没有什么经验,他一手指着大门外,另只手急得在空中乱抓乱挠,说:马蜂没有蜇了我的,蜇了古里同志的了,他把柳姿同志杀了!一听这话,马赶山倒镇静了,他大模大样说:!谁说老母猪咬死了母老虎我都信哩,古里舍得杀柳姿?一手从怀里摸烟袋,又要往烟锅装烟,小锤子急得跺脚,说:首长,小娃娃的牛牛都有硬起来的时候哩。马赶山一想是这么回事,这时,前院的吵嚷声也传进来了,马赶山心想不妙,把装了一半的烟末儿从烟锅里重新倒回烟袋,惊叫道:这下把驴日了!这是子午县的人用来形容干了最倒霉事情的脏话,马赶山情急间脱口而出,小锤子当下也真的紧张了,他像在战场上那样,拔出驳壳枪,一手端着,快步冲在马赶山前面。刚闪过墙角,小锤子率先看见古里和柳姿好端端地一路撕扯着来了,他惊得合不拢嘴,冒昧地问:柳姿首长,你没有死啊?哦,哦,古里首长,你没有杀人啊?

古里和柳姿当下的撕扯,并不是因为什么纠纷,而是古里要找马赶山算账,柳姿劝他冷静点,说赶山同志也是好意,就是冒失了点,咱可以找他理论,但不能把人家的好心当了驴肝肺,古里说,他个狗日的,明明知道人家柳姿眼里没有我,非要设套让我丢人现眼,不让他当面给我说个过来过去,他还以为我古里是那种见了孙子就欢喜得连屁都夹不住的爷哩。马赶山一边思谋对策,一边埋头往外奔,听见小锤子的话,知道没有什么事,却收不住脚了,一下子和两人撞了一个当对两面儿。古里像久别重逢的老友,扯长声叫道:

“啊,马赶山!你好着吧?”

“你才有病哩。”马赶山冷静回道。

柳姿一愣,这又是她没有掌握的当地语言,古里不是问好,意思是你脑子没毛病吧。柳姿觉得马赶山对古里不够友好,虽然他们老朋友之间,在私下场合,乱骂乱说惯了,可是,古里今天情绪不对头,而这又是马赶山造成的,他应该言语温和一些,不要再撩拨古里了,万一真把火给激出来,都是上过战场的人,谁都不是那种卧在平地里的兔子,又都是领导干部,在群众中造成不良影响,那就不是两个人私下里的事儿了。她当即说:

“赶山同志,古里同志向你问好哩,你虽是古里同志的领导,但也不能这样开口就骂人吧?”

“哎哟哟,我的牛黄啊!”马赶山听见柳姿这样曲意维护古里,又把劲使错了地方,心下觉得有趣,也对他们的事情心中有数了,故意夸张地感叹一声说,“古里啊,我真没看出来,你挨货还有这一手啊,裤带还没有解开,就让女人给你把娃娃怀上了,啥时候给我传授几招啊?”

“我就是来给你传招儿的。”柳姿一掺和,又没有掺和到点子上,古里就知道,他的兴师问罪到此结束了,他气狠狠地丢了一句,列一个老牛拉车上坡不使劲的架势,掏出旱烟锅,伸手在怀里摸烟袋,摸了几个回合,却没有摸着。马赶山笑道:

“哼,大烟鬼丢了烟袋,如同战士丢了枪,你可千万把你那杆枪保管好了,丢了,有人不答应呢。”

古里伸手接过马赶山递来的烟袋,烟瘾重的男人就这一点点出息,脸色马上和缓了。柳姿瓷到那里,一时反应不过来,这儿的男人咋是这个样子,正张牙舞爪要吃人的,正经到了跟前,却又恨不得抱住吃一个热热的包子。与工农干部结合的道路漫长啊,她原以为她已经算得上是子午通了,当下乍然明白,子午这块土地,这块土地上的人,她仅仅才沾了一点边儿呢。马赶山说:

“看样子,你们好像有啥事?去我办公室吧。”

说完,马赶山掉头就走,古里和柳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们一下子回到了下级的身份。他的做派和口气,完全和平时在工作中一样,这其实就是命令,只不过他俩情况特殊,他说话的口气稍和缓一些罢了。古里和柳姿互相对视一眼,苦笑笑,只好跟在他后面走,积聚了大半天的正义之火,眼看只剩灰烬了。

小锤子已提前赶到马赶山办公室了,他给接待群众来访的座位那里摆了两只粗瓷水杯,三人先后进屋后,马赶山像平时那样往平常办公的位置一座,才随意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指着专门给前来办理公务和群众来访时设置的座位,淡然说:

“坐!”

也许是觉得应该对柳姿客气一些,他又特意补充说:

“柳姿同志,请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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