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革命夫妻也需要在婚姻的殿堂继续操练(3)

一九五0年的婚事 作者:马步升


小锤子一手抓电壶,先给马赶山桌上的茶杯倒满开水,轻声说:首长慢用。然后,再给古里面前的杯子倒满开水,轻声说:首长慢用。最后,再给柳姿面前的杯子倒满开水,轻声说:柳姿同志慢用。柳姿刚来边区时,对这里的人招呼客人的礼节极不适应,也满肚子的委屈,在上海的社交场合,无论干什么都是女士优先的,而这里却是一律按官职高低分先后的,如果在场的人都没有官职,或者都是平级,则是按长幼分层次的,组织上一直都在强调官兵平等干群平等,这平等那平等的,但实际上,身份层次却深入到了最细微的生活细节中了。比如,在露天看电影看戏,最好的位置都是留给领导的,除非这位领导再三地坚决地礼让,有些不带官职,但身份较为特殊,比如社会贤达,比如德高望重者,比如远道来的客人,才可以坐到那些位置上去。几年下来,柳姿不但适应了这种礼节,而且觉得只有这样,才可显得尊卑分明长幼有序,才有望步调一致,夺取抗日战争和社会革命的最后胜利。刚来时,她说暖瓶,人们都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东西,她指给人看,大家恍然大悟,又异口同声嘲笑她:哦,电壶啊!都说你们上海人洋气,咋就满头满脸都掉土渣渣呢。她还跟人争辩说,你们才土呢,那里面又不带电,为什么要叫电壶呢,当地人说,咋不带电,不带电,头天灌的水,第二天还是热的,你把滚烫滚烫的开水装到瓷罐子里试试,半天就没热气气儿了,为啥哩,不带电嘛。柳姿不再争论,电壶就电壶吧,按当地人常说的,不过是把猫叫了个咪咪,把叫了个锤子嘛。

柳姿忽地想起,她刚到边区时,第一次丢人的事儿来。她要给窑洞墙壁上钉一枚钉子挂衣服,边区的铁跟黄金一样金贵,不可能随手就能找到钉子,她看见早来的同屋,在墙上钉了好几枚木头橛子,她一下子省悟了,忙去找来一根一头很尖利,质地光滑坚硬的木头橛子,又急切间找不到锤子。为了锻炼城市来的知识青年的生活自理能力,主管部门特意安顿,像这类生活小事,不许别人帮忙,柳姿便跑到院子里,大声叫嚷:谁有锤子,借我用一用,谢谢啊。引来一院子人的哄笑,有的人正在屋里忙活,都笑得无法工作了。在前线断了一条腿,刚转为地方干部的苏思边,正无聊得发疯,随即笑说:柳姿同志,我虽少了一条腿,幸好锤子还完好无损,但不能借给你用。柳姿问为什么,苏思边说:组织上会处分我的。柳姿说:组织上也太严厉了,锻炼我们的生活能力是好事,张口跟人借东西用,也是能力嘛。苏思边说,借别的东西,组织上不但不干涉,还会鼓励的,因为条件困难,什么都得调剂着用,可是,唯独锤子不能借的。柳姿想不明白这个道理,继续追问,每一个追问,引来的都是哄笑。她有些生气了,一位女伴才红了脸,把她拽进屋里,顺手捡起一块石头递给她,示意她往墙上打钉子。砸了几下,木橛子好端端钉上了,柳姿颇有成就感地说:哦,不借锤子给我用,原来是可以用石头代替的。女干部脸更红了,笑说:柳姿同志,不是这个原因,以后你再不要这样说了,你看同志们都笑话你呢。柳姿忽地明白,大家刚才的笑有些怪怪的,女干部却红了脸不说原因,被她纠缠不过,女干部答应晚上睡下后再告诉她。明白事由后,她生了半夜的气,天亮了,气也消了,反正一切都得从头学起,不做丢人事,不说丢人话,就学不到真东西。她虚心向女干部讨教,女干部才给她说,本地人在说这件劳动工具时,只有一个单字,就是锤。细分一下,说锤时,单指大锤,把小锤叫锤锤,更小的锤,叫锤锤子,绝不说锤子的。后来,主管部门知道了,要处分戏弄柳姿的苏思边,柳姿听说后,专门跑去申诉,请求不要给处分,一是同志之间开玩笑,并无恶意,二是这样被嘲笑一次,她记忆就深刻了。组织上接受了柳姿的申诉,但还是召开了全机关干部大会,点名批评了苏思边,不点名批评了那天所有在场的干部,表扬了柳姿的高风亮节,强调当地干部和来边区早的干部,要诚心诚意帮助新来的同志适应生活适应工作,嘲笑同志不但是对新同志的不尊重,也是对革命工作的不负责任。调子拔高了,大家不再为这种事开玩笑,柳姿很快赢得了同志们的信任,都混熟以后,在私下,或不重要的场合,大家常拿这种事开柳姿的玩笑,柳姿不但不生气,也不感到难为情,感觉到的是同志们的亲切和集体的温暖。

刚来时,丢人的还不止这些,几乎是处处丢人,时时丢人,说一句话丢一句话的人,做一件事丢一件事的人。比如,到做饭时,她在准备柴火,人问她要干什么,她说:生火做饭啊。那人便笑说,你还能得很,都会生火呀,不怕火烧了你的好地方?她以为那人说的好地方是指她的手,她笑着摊开手说,怎么会呢,我的手有那么笨吗。那人不再解释,笑着离开。原来,当地人说生什么时,专指生娃娃,把生火,说成是搭火,或烧火。后来,她想,当地人说的搭火,倒是很形象的,人心要实,火心要虚,把柴火虚搭起来,容易着火,火也烧得旺。而畜禽生育时,当地人绝不说“生”,说的是“下”,牛下牛娃子,驴下驴驹子,猪下猪娃子,狗下狗娃子,鸡下蛋,等等。她说成生,大家就笑,被笑一次,她倒死记住了,再遇到类似情况,她就能够准确表达了。

想到这里,柳姿嘴角抹过一缕得意的浅笑。

柳姿的神态没有逃脱马赶山那双贼眼。贼眼之说,并不是别人对马赶山的污蔑,而是他自夸的,他经常炫耀说:你还想逃过我这一双贼眼?我这眼睛,不是吹,隔山都看得见兔卵子的,能分得清十里外蚊子的公母的。柳姿走神时,马赶山和古里都吃完一锅烟了,两人几乎是默默地吃烟的,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缺盐少醋的淡话。两人在心里较劲儿,马赶山等着古里发难,古里等着马赶山问话,谁先开口,谁会陷于被动的。马赶山熬不住,忽然看见柳姿表情变化丰富,便笑道:

“柳姿同志,想起什么好事了,梦里都笑醒了?”

柳姿回过神来,羞赧地说:

“我有什么好事可想的,想起来的都是不上串串儿的丢人事。”

“那就把你的丢人事说说,让老战友也乐呵一下嘛。”马赶山笑说。

“都丢过一次人了,再让我丢一次人,赶山同志是不是很希望我丢人?”柳姿半真半假地说。

“哎呀呀,柳姿同志是在骂我,我哪敢有那种心思,我可是处处为你着想的啊,我这头要是一个西瓜,你一刀切开,就知道是红瓤白瓤了。”

马赶山一脸夸张的表情把柳姿逗笑了。古里再也装不住了,他说:

“赶山同志,我知道你是为我和柳姿同志好,可是,这么大的事,你也得事先给我们通个气儿嘛。”

“啥事?”马赶山一脸惊诧地说。

“啥事?咦,你不知道啥事?”

马赶山不理会古里那牙疼似的表情,眼神对准柳姿说:

“柳姿同志,古里同志说的啥事,你知道吗,我咋连个死气气儿都没闻到?”

“就是……就是我俩结婚的事啊。”

在私下场合说话,都是老战友,革命同志,柳姿倒没有感觉到特别的压力,到了办公室,马赶山往办公桌后面一落座,她一屁股坐在来宾和群众的位置,不由自主地,一下子把距离拉开了,把界限划出来了,上级就是上级,下级就是下级,上级哪怕在说玩笑话,也是上级给下级开玩笑,表达的是上级对下级的亲切、随和和谦虚,下级绝不可拿同样的话跟上级开玩笑,如果哪个下级不明白这个道理,那就是子午人说的那种面目肿,再不识趣一点,就是被称为肿头的那种人。事实上,古里半天说话抠抠搜搜的,就是感到了这种压力,他的一腔子野火,在进办公室那一瞬,已经被办公室特有的气氛浇灭了。此时,马赶山又把眼神从柳姿那儿移开,对古里说:

“古里同志,刚才柳姿同志说你们两个结婚的事儿,你们俩结婚有啥事儿,你说说嘛,都是革命同志,有什么困难,需要组织帮助解决的,需要我个人帮助解决的,只要在合理的、条件允许的范围里,都可以提出来嘛。”

“没……没啥困难。谢谢组织关心,谢谢赶山同志关心。”古里嗫嚅着说。

马赶山又把眼神移向柳姿,还没说话,柳姿忙坐正身子,昂然说:

“没有什么困难。谢谢组织关心,谢谢赶山同志关心。”

“嗯,那好吧。”马赶山点点头,笑着起身了,古里和柳姿知道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忙起身,分别跟马赶山握手道别。出了县委大门,古里长出一口气,柳姿也长出一口气。马赶山从窗户里一直目送二人,直到看不见,他大笑几声,从怀里摸出了旱烟袋。古里和柳姿自从被马赶山设套灌醉成婚后,起初,两个人觉得脸面上下不去,打算找马赶山闹一闹的,闹的目的,也不是一定要分手,只是在战友间,在群众那里,圆一个脸面。毕竟,他们在战友那里,在民众那里,宣传政治上的民主自由,社会生活中的平等公正,家庭生活中的婚姻自主,家庭成员之间的人格平等,这都是他们一直挂在嘴上的话,到头来,自己的婚姻倒被包办了一个彻头彻尾。

在马赶山那里没有闹得起来,两个人灰耷耷地回到那间组织上给安排的新婚洞房。门没有上锁,整个边区除了一些紧要机构,不但随时铁将军把门,大多都岗哨森严,而民居,无论干部宿舍,还是普通民户院落,平时都是不锁门的,也很少听到谁家丢东西这类事件发生,那些不了解民情的外国人外地人初来乍到看一眼,真个是解放区的天,天天都是艳阳天。其实,这里的民风民俗就是这样,在国统区,除了那些大户人家,小门小户的,平时都不锁门。

进大院时,柳姿是走在前边的,张眼一看,她的心里便生出了一股浓浓的温暖,院子是精心打扫过的,还洒上了一层清水,黄土粉末被清水固定在地上,而那种黄土的醇香却被清水激发出来,冉冉地悬浮在空气中。走到那孔昨夜居住过的窑洞前,柳姿伸手要推门,手刚挨住门扉,又缩了回来,伸出的手很犹豫,缩回的手很迅疾。这是谁家的门啊,子午县的人无论进谁家的门,除非门是从里面倒插了的,如果是大开或虚掩的,一把推开进去就是了,没有敲门这一说。柳姿刚来边区时,为进农户或别人的居处,是很受了一些作难的。她忘不了敲门,轻轻地,一下,两下,三下,如果里面没有人应声儿,她便以为人不在,转身走了,而明明知道里面有人,听不见应声,便以为人家不欢迎她,也转身走了,为此耽误了好多工作。有时,她转身走出一截路了,主人没有看见有人来,便出了院子查看,看见柳姿的背影,便“嗳”地喊一声,喊声根据距离远近,或高或低。而子午县的人喊牲口也是这样:嗳!柳姿心里很生气,为了工作只好忍气吞声,而对方却浑然不觉。柳姿回到面前,那人又会长长地喊一声:嗳--然后才说,好娃他哩,你长了那么好看的眼睛,原来是骡子的锤子--闲物儿嘛,门明明开着哩嘛。柳姿说,我敲门里面没有人应声儿,还以为你们不方便呢。主人又会长长地“嗳“一声说,娃他说的啥话嘛,大天白日的,有啥不方便哩,驴要隔槽,隔它的槽,猪要打圈,打它的圈,羊寻羔,寻它的羔,牛要跑犊,跑它的犊,鸡踏蛋,踏它的蛋,牲口的事情,人不用管它,只要不撞见人和人咥活儿,就没啥,再说了,那么长的夜,把人熬得心里一愣一愣的,还有多少活儿咥不完的,脑子整齐的人,白天不会做那事的,娃他想撞见都撞不见的。主人说的牲口呀,人呀的,用词不同,说的都是同一档子事,这些羞于出口的话,子午县的人却全不在意,随时随口就丢出来了。

柳姿从小生长在那样的环境中,耳根子软得连很干净的民间俗语都不能容忍,刚来子午县,听人这样说话,恶心得几乎要呕吐,当古里将这些土话脏话的意思一一给她剖析以后,听着,听着,竟觉得是那样生动,那样亲切,来自书本上的话,虽然典雅,但如同给人安的假肢一样,看起来美轮美奂,使唤起来总是绊脚绊手的,古里一连用了两句土话来形容柳姿说的官话:驴粪蛋儿外面光;新媳妇的裤子,外面光哩光堂,里面血丝糊啦。她跟上古里学了无数当地方言,那些带脏字的,能不说她尽量不说,用当地话说,就是:夯口,说不出。不说只是轻易不说,一说便石破天惊逗秋雨,按当地话说是:咥实活儿的。

来边区的第二年,她参加减租减息工作队到一个村庄蹲点,村里够地主条件的只有一户,而地主家对穷人好得简直到了仁至义尽的程度。而村里最穷的一户人家几十年几乎全是靠地主家供养的,跟养猪养牲口差不多,穷人家需要做的只是,农忙季节去帮地主家干几天活罢了,那个穷人看见天下要变了,站出来慷慨激昂诉苦,把他之所以穷苦的责任全部归结于地主。对实际情况,柳姿早作了详细调查,当那穷人说到他给地主家拉长工情节时,柳姿实在听不下去了,她霍地站起来,大声说,请问,你在给谁拉长工,你是在给你的锤子拉长工,你把你的头子收管紧一点,还用得着到这里诉苦吗?柳姿的话不但把全场的群众弄愣了,把工作队员也弄得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随即,便是哄堂大笑。那个诉苦的农民红了脸,极没意思地从主席台上溜了下来。柳姿说的是对的,那个人一共生了十一个孩子,八儿三女,越穷越生,越生越穷,两口子似乎越生越来劲,怀娃成瘾,生娃成瘾了,婆娘的肚子啥时候都是满满当当的,每年总有大半日月揭不开锅,每到这时,婆娘便怀揣一只瓦盆去了地主家,地主家要米给米要面给面,乡邻挖苦那家穷人说,哈呀,你把人活成了啊,是不是祖坟里埋了一根驴,不用种庄稼,吃有吃不完的粮食,不用磨面,吃别人磨好的面,不用碾米,吃别人碾好的米,真是跟上老母猪在槽里吃麸子哩,那福(麸)响(享)了个惊天动地嘛。

柳姿此话一出,立即传遍四邻八乡,人们都觉得,还是人家干部水平高,女干部的水平比男干部高多了。柳姿差点为这句话受到上级处分,还是古里聪明,他说,柳姿嘛,一个大城市来的女同志,和当地工农大众结合是要时间的,她对当地方言只是个二眯子,她还以为那是革命话呢,随口就说出来了,再说,我是组织上指派的老师,我有给这一批干部培训生活语言的责任,是我这个老师没有当好,不怪柳姿同志的。上级一听,还真是这么回事,也再没有追究柳姿的错误言论。

受了很多难堪,从小养成的习惯,还是一下改不过来,哪怕进自己的宿舍,柳姿都忘不了敲门。她认为,既然是集体宿舍,就不完全属于她,住在里面的同志都有个人的私人空间个人隐秘,撞见了,是对同志的不尊重。同宿舍的人,差不多都是城市来的,都有敲门的习惯,她们学当地人的语言远不如柳姿快捷,学当地人生活习惯的能力却比柳姿强。看见柳姿为了敲门的事儿,常常一个人生闷气,就开玩笑说,柳姿啊,敲门的习惯一下改不了,我给你出个好主意,去谁家时,你手里拿一个东西,没有闲着的手,就不会敲门了。柳姿却反问,手里拿着东西,我怎么敲门?同伴只好说,抬脚踹吧,柳姿却说,你要死啊,出这种馊主意,那多不礼貌的。柳姿碰到的难题不仅是敲门问题,还有,假如门是倒插着的,也是需要敲门的,但当地不是用指头敲,而是用拳头擂、砸,声音响响的,隔多大的院子,人在多幽深的窑洞里都听得见的。而柳姿却不习惯,说我们是八路军战士,是民主政权的干部,又不是土匪、日本鬼子,怎么可以随便砸老百姓的门呢。可老百姓却不这样看,他们撇嘴说,看起来那个女干部,人长得大方,说话做事也大方,就是进别人家时候,怎么跟做贼似的,手指头上本来就没有力气,还在门上弹一下,弹一下的,人听不出来,到底是狗爪子在挖门,还是风吹门响,费心给开门吧,不知道是不是人,不开门吧,万一是人呢,狗大的人也是人嘛。

当下,柳姿却不是因为到底该不该敲门而犹豫不定,而是她无法确定,这个门,自己该不该进去,以何种姿态,何种身份进去,是主人吧,她一下子还没有进入角色,是客人吧,又分明是组织明确分配给她的住处。见她在门前意意思思的,古里上前一步,一把推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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