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今夜,县长有女人陪伴了(1)

一九五0年的婚事 作者:马步升


马赶山没有离开会议室,他和古里一直坐在那里一锅接一锅吃老旱烟,旱烟的品质越好,烟味越是浓重,室内已完全被烟雾笼罩,两个人像是供奉在庙里的两尊罗汉,香火旺盛得令他们身形因为飘然而显得恍惚。过一会儿,刘及第便要推门进来汇报一次情况,他一进门,必然要连咳几声。第一次进来汇报情况时,他以往常的习惯走近古里,悄声刚说了一句,古里眼珠子凌厉一瞪,呵斥道:

“你在给谁汇报工作?”

刘及第马上意识到了,忙把身子转向马赶山,马赶山漠然一笑说:

“及第同志,你坐那儿,大点声说话,没要紧的。”

刘及第退后到距离两位领导都合适的地方,一手背后,扯过了一只木凳,屁股往下缩了缩,在离凳子还有一拃高时,屁股不往下缩了,开始往上收,收到形成弯腰站立姿势时,他开始汇报街上的情况。最后一次汇报街上情况时,已是晚上九点了,会议室的汽灯恍恍惚惚,像是一个昏昏欲睡的老婆娘。局势在按照事先设想的方向走,离家近的大量的妇女在夕阳西下前,结伴回家了,离开县城时,个个兴高采烈,跟赶了一趟集一样。往常赶集时,有男人的监管,有娃娃的羁绊,还要采购针头线脑之类的事由,这次,纯粹一心不操,就是耍,先前认识的姐妹,这次遇见,格外亲切,不用交头接耳,大声说话,大声调笑,先前不认识的,天下妇女是一家,街上男人少,用不着太多顾忌,说几句放肆话,放肆地笑几声,原来这就是自由,就是解放啊,驴日的自由就是好,狗日的解放就是好。抬头看看天,阳婆有回娘家的意思,很多妇女从欢快中恍然一惊:哟,我家的猪不知道那个死鬼男人喂了没有,我家的娃娃不知道吃上饭了没有,我家那个死鬼男人除了白天像牲口那样干活儿晚上像牲口那样咥活儿,连锅开了是啥样子都不知道呢。也有聚在一起编派婆婆的,咒骂男人的,哭哭笑笑,鼻涕眼泪,看见身边有婆娘逶逶迤迤要回家,忽然也想起了什么,抬手一抹泪眼,笑道:真是早不忙,夜心慌,天黑了,才借灯油补裤裆哩,给那驴的鞋底才纳了一半呢。

在现场值勤的所有人员都回来了,常委们略一交换意见,决定让家在县城的同志回家休息,明天天一亮,提前进入各自岗位,单身的同志再辛苦一下,晚上照常休息,但要格外提高警惕,一有风吹草动,立即出现场,然后直接去县政府值班室汇报情况。常委们留下开碰头会,根据大家掌握的情况,今夜没有回家的妇女共二百四十五人,其中,有九十人是因为家远,天黑前赶不回去,另外一百五十五人是可以赶回去的,看来重点在这一批人身上,她们中间可能有相当多的人是要铁定打离婚求自由解放的。所有滞留县城的妇女都得到了妥善安排,吃的,住的,人身安全,都一点问题没有。马赶山暗暗地长出一口气,故作轻松地说:

“同志们都辛苦了,战争才结束没几天,想想打仗的时候,比这辛苦多了。打仗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现在虽然没有危险,但同志们千万不要因为刀子割哩,小看了那一朵朵肉,失败的阶级敌人是不甘心失败的,他们会趁我们的工作失误兴风作浪的,明白了这一点,同志们该辛苦还得辛苦,现在少跟婆娘睡一觉,闲一晚上两晚上的,没啥,出了大乱子,毬闲的大概就不是一会儿半会儿了。今晚,我在县政府宿舍值班,值勤的同志有事随时找我,大家辛苦很长时间了,都去休息吧。”

常委们考虑到县长在基层都半个月了,马不停蹄赶回来,又马不停蹄投入工作,连展腰的空闲都没有,都纷纷要求值今晚的班,马赶山笑着一挥手说:

“别给我假模假式的,先低头看看你们的裤裆,都成无名高地了,快回去和你们的婆娘打攻防战吧。”

马赶山决定了的事情,就不要再揪扯了,免得把他的一肚子大粪给揪扯出来,大家笑着,纷纷离座起身,开着轻松的玩笑,这时,小锤子忽然没头没脑闯进来,快步走到马赶山面前,低声说了一句话,大家看见马赶山脸色忽然变了,都把探询的目光投向小锤子,也投向马赶山。马赶山故作轻松,笑说:

“赶紧回家吧,闲事情。”

古里正色道:

“赶山同志,我们都是老战友,都是革命同志,战场上互相信任,互相帮助,我们才活到了今天的。”

“你说的什么挨话!”马赶山还是轻松一笑。

古里明知道有重大事情的,要不像小仇这样政治经验丰富的老警卫员,怎会随便闯进常委会的会议室里。古里转身对小锤子严肃地说:

“小仇同志,你既然擅自闯进了常委会议室,那么,你给一个常委汇报的事情,就必须要让所有的常委知道。你不会不明白这个规矩吧?”

“我,我……”小锤子额头上忽地汗如泉涌,一眼看古里,一眼看马赶山,不知如何应对。马赶山朝古里一笑,淡然道:“你家弟媳妇来了,你这个大伯子哥,黑天半夜的,还要管弟媳妇的事儿不成?”

一听是马赶山媳妇来了,大家不答应了,纷纷请战,要值夜班,让马赶山回宿舍陪媳妇。马赶山突然脸一冷,又笑道:

“放心吧,该干的事我照干不误。”

大家都知道,他下乡那一天倒是回家了,却并没有在家过夜,也就是说,一个多月了,他和婆娘没有亲热过了,也没听说他和别的女人有什么明里暗里的来往,将心比心一想,工作再忙,哪怕是后半夜回家,总还是回家了,在婆娘的热身子上哪怕蹭一蹭,也说明自己是有婆娘的人。可马赶山年纪轻轻的,说是光棍吧,枝枝杈杈的一家子人了,说是有家的人吧,过的日子比光棍还光棍,作为革命同志,有些事代替不了,能替换的却不去替换,说得过去吗,大家都劝说,马赶山干脆一概不理,眼看都走到院子了,大家无奈,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扔给古里。古里双手无奈一摊,笑说:

“你们眼睛贼兮兮地看我顶用,人家耍起了死狗,谁能有什么办法?”

“县长辛苦!”

大家只好这样跟马赶山打招呼,马赶山笑道:

“赶紧都给我回家陪婆娘睡觉去,谁辛苦,谁的知道。”

马赶山不走,大家还在那儿依依不舍,有感念的因素,也有不好意思的因素,马赶山干脆扭头朝县政府大步流星走去,没有街灯,霎时,他和小锤子都淹没在黑暗中了。经过半个月的奔波劳累,时而苦口婆心动员那些榆木疙瘩群众,时而又电光石火和那些冥顽刁钻的人争强斗狠,要不打马在山道上身体动荡,要不扎在人堆中心灵动荡,又经过了今天在县城的大规模动荡,他既兴奋,又疲惫,宛如大战恶战以后,身处乍然宁静下来的战场,那宁静便是死亡般的宁静,不是死了的人死了,而是活着的人死了。夜幕下,白天妇女们的嘈杂声还声声入耳,她们用小脚、解放脚、大脚激荡起的尘埃,还在天地间飘浮,而真切的声音,只有重一声轻一声的脚步声,那是他和小锤子的脚步声。他不愿意走快,小锤子根本不是在走路,他一手按在腰间枪柄上,一双眼睛同时在搜索着四面八方。他跟随马赶山打过几年仗,危险、残酷的场合他去得多了,但好像从来没有今夜这么紧张,似乎天上地下,每棵树后,每个院落里,随时都有威胁首长安全的意外发生。马赶山看见小锤子这个样子,心下感动,又感内疚,这个小伙子跟随自己出生入死好几年,从跟随他那一天起,好像自己是不存在的,首长的安全,首长的喜怒哀乐就是他生命的全部,和平了,他仍然消停不下来,还要为他人担惊受怕,马赶山故意说,我说小锤子,你不大大方方走路,在那儿鬼头鬼脑的,是不是看上了谁家女子了,要我给你当媒人?小锤子不搭茬,还是戏台上丑角出场那样走路。马赶山说,嗳,我说小锤子,我说的话你听见了么,小锤子恨声恨气地说,听见了。马赶山说,我还以为你耳朵让驴毛塞了呢,听见了,咋不说话。小锤子说,你先把自己的浆水罐子涮干净了再管我的事。马赶山说,我的浆水罐子又不脏,涮它做什么,再说了,我就没有浆水罐子嘛。小锤子一点都不受干扰,他边观察四周,随口说,嫂子等你大半天了。马赶山说,咦,你这个小锤子,竟然说我婆娘是浆水罐子,还是不干净的浆水罐子,等我给我婆娘告状,小心人家撕你的皮嘴。小锤子这才彻底转过身来,牙疼似的咦了一声说,首长,你好像不是一个日弄人的人啊,马赶山大笑几声说,不日弄人的人,要是日弄起人来,一沟子就会把人日弄到深沟里的。

进了县政府院子,小锤子一下子放松了,他声调有些忧郁地说:

“首长,嫂子都等你大半天了。”

“爱等不等的,爱等,再多等几天。”马赶山大咧咧地说。

“不知道嫂子……有啥事没有?”小锤子闪烁其词说。

马赶山嘿嘿一笑说:

“我说你个小锤子,婆娘找男人再能有啥事?赶紧睡你的觉去,放心睡,最好睡得跟死猪一样,今晚跳蚤大点的事都不会发生。”

小锤子犹犹豫豫转身走了,他的单身宿舍与马赶山正对门,中间只隔了一方小花坛。这是一座由箍窑围起来的院子。县城两边都是陡峭黄土山,中间又被一条洪水沟隔断,民居大多依山凿土窑洞而建,县政府所在的院落却在平地上,原主人也没有像别人那样打地坑院,或购买石料木料建房,而是平地箍出了窑洞。先用大块平板麻石条铺了地基,再用土基子一圈圈隆起。土基子和土坯是两回事,土坯是用稀泥拌碎草拓出来的,专门用于搭土炕,土基子则是把不干不湿的黄土,填入两尺长一尺宽的木框模子里,力气大的男人用尖头石础或铁础反复夯砸而成的。这种窑洞比依靠地势凿出的窑洞更结实,比再结实的房子都结实,不怕火烧,不怕水淹,除非用大炮轰,手榴弹在院子爆炸,箍窑颤一颤,也就罢了。马赶山离自己的宿舍还有两步远时,门哗地开了,大女侧身站在门口说:

“你咋才回来,忙完了呒?”

马赶山不言语,沉了脸,一步跨进屋子,只觉眼前一亮,一屋子都是清新之气。挂在墙上的马灯,捻子被压到了最低,灯苗明灭闪烁,光线朦胧,刚够看见屋里的陈设。平时,虽有小锤子的打理,毕竟是男人家的粗手笨脚,屋子还是像狗窝一样。又是半个月不在了,马赶山按照往常下乡回来的情景设想,一定是一屋子灰尘,现在又是春天,风沙连天的,原野上的草木还没有茂盛,窗户关得再严实,屋里还是要铺一层绵细的黄土粉的,每次回来,都困极了,倒头便睡,哪管得了土不土的,打了多年仗的人,在土窝里过夜是常事,一觉睡起,小锤子打扫半天,屋里清亮了,还得闻半天的土腥气。今天倒好了,啊呀,女人和男人还是不一样啊,人说女人是家里的月亮,其实,女人白天是太阳,晚上是月亮,在野地里干活要靠男人,回到家里,男人至多是星星的光亮啊。马赶山心里感叹着,像在家里那样,看都不看大女一眼,冷着脸说:

“你来县里干什么?”

“干什么?你说干什么?婆娘寻自家男人,再能干什么?”大女帮助马赶山把外套脱了,挂在墙壁的木钉子上,又忙把已经沏好的一搪瓷缸子茶端过来,嘴里不轻不重,有些骚情意味地说着话。

“你到底来干什么?是不是也要跟我打离婚,要自由,要解放?”

“哎哟,就你长了个会说话的嘴!是不是和哪个咪叨叨缠上解不开了?我正想听你一句话哩,你倒先把尿布片儿搭在我身上。”

“咦,你这个婆娘,耳朵还长得很,到哪里听的闲话?”

“满庄子人都在说。”大女一边散淡地说,一边把床都铺好了,马赶山伸手在被窝里一摸,炕是热的,心里便有些热。他也随口说:

“人那样说,你也那样信啊?人说我把驴日了,你都信?”

“哎哟,我叫你设套骂人。”大女在马赶山腰上掐了一把,赌气说,“要是信,我就不来了。”

大女一没留神,马赶山已把自己脱剥利落了,他猴子一样,一纵,就钻进被窝了,在钻进被窝前,拽了大女一把,大女看见房间还有无需要拾掇的地方,回头一看,立即飞红了脸,她轻轻呻吟了一声,喃喃说:

“电壶里有开水,你不……洗一下子吗?”

“就到你的尿盆里洗吧。”

大女随口吹灭马灯,如战地军人一般迅速,飞快地钻进了被窝。

一个多月没有在一个被窝钻过了,两人居然都有些陌生,兴奋,紧张了一霎,很快地,都熟悉了。都欢乐得累了,大女方才万分畅意地长出一口气,把身子深深地埋入马赶山怀中。马赶山说:

“公粮缴够了没有?”

“没。”大女哧哧笑着说。

“咦,我这婆娘骚情得很嘛。”

马赶山的劲头被激发出来了,却被大女死死抱住,动弹不得。马赶山说:

“怎么了,粮库满了?”

“粮库又没底底儿,哪能满了?”

“那怎么不收粮了?”

“减租减息呗。”

“咦,大撒手长工,碰上了一个抠门掌柜的。”

“把长工挣坏了,掌柜的地就得撂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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