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革命者昏天黑地的蜜月

一九五0年的婚事 作者:马步升


马赶山的家庭情况比较特殊,爹倒是亲爹,妈却不是生身妈,他和几个姐妹都是二妈生的。村里人按习惯,在背后地里,把赶山妈叫大婆,赶山二妈叫小婆。所以,赶山小时候和伙伴打嘴仗,伙伴们声调扯得长长的满庄子喊:大婆,小婆,都是老婆!他回去问爹,挨了一顿捶,再不敢问了,问爷爷奶奶,他们说:那些碎驴日的,胡吼冒吆喝哩,不理识他们!问妈,问二妈,她们说的话,和爷爷奶奶说的一样。马赶山也无心追究这些烂脏事,吃饱穿暖耍美,比干啥都好。渐渐懂事后,他却为此由衷地自豪,别人只有一个妈,他却有两个妈,两个妈待他都好得比亲妈还好。全家人娇惯了一个人,爷爷奶奶,两个妈,两个姐姐,一个妹妹,都在娇惯他这个唯一的男孩,连妹妹稍稍懂事后,都知道娇惯哥哥了。只有爹,似乎像别的娃娃的爹一样,从不给儿子什么好脸色,但,马赶山是感觉出的,爹为了儿子能够平安,能够成器,恨不得反过来把儿子叫爹。一个大家庭就这么一个儿子,自家人娇惯,村里人也是掂量出轻重的,对马赶山便格外宽容些,马赶山干了什么坏事,当骂的,瞪一眼罢了,当打的,骂几声罢了。马赶山也不含糊,无法无天地生长着,没有他不敢干的事,没有他不敢说的话,但这只培育了他敢说敢做的个性,却并没有让他学坏。为啥呢?相当固定的乡村道德和行为习惯,给人的自由空间是有限的,一个娃娃的被娇惯,在家里也不过是吃得好一些,穿得暖和一些,该男娃干的活儿,一样都不会少,该女娃干的活儿,也不会因为有人娇惯而少干多少,恰好因为娇惯,还要比别的娃娃干得出色一些。马赶山在六七岁时,就和村里别的男娃一样,上山斫柴,赶着驴下沟驮水,等等的,他只是比许多同龄男娃多了一份优越,可以进学堂念书。他所干的坏事,其实都是被大人们控制在男娃的调皮捣蛋范围内的,也无非是上高爬低,偷别人家的青果馋嘴,和伙伴打架骂仗之类的,顽劣而不恶劣,他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干,可以干到什么程度,什么事情绝对不可以干,比如对别人家女娃动手动脚。人把乡村里的小偷小摸一律说成是偷鸡摸狗,其实,那是纯粹胡说,这中间的差距大的,可以用革命者口头常说的敌我矛盾来衡量,小娃娃偷吃了谁家的青果之类的,那不算偷,那是小娃娃正常的馋嘴,偷者和被偷者,都不会当回事的,假如偷了谁家一颗鸡蛋,那绝对是偷了,因为在乡村人的概念中,青果就是让人吃的,树在那儿自由自在生长着,谁吃了都一样,限度是,现场吃,别拿走,鸡是主人家辛苦喂养的,主人家要靠鸡蛋去街上给家里换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关乎一家人的生计了。这些道理,其实也没有人对一代代娃娃耳提面命,但每个娃娃到了懂得人事的年龄,这些规矩都种在心里了。马赶山也一样,家人和村里人对他的娇惯和宽容,只是培养了他敢作敢为自由自在的个性,这种个性在那个秋天,差点让全家人绝望:他居然跟着红军游击队跑了。

当这一既成事实摆在面前时,赶山爷爷赶山奶奶一病不起,赶山爹赶山的两个妈,本来也都活不下去了,看见二老是那个样子,他们只好把自己丢开。村里人说什么话的都有,口口声声集中到一点:一家人把娃惯坏了。一年后,马赶山回家探亲,身上斜挎了一杆钢枪,一把马刀,人也长得壮实了,威风凛凛的。人还活着!活着就好。听说他在家只能住一晚上,天不亮就要走,全家人刚活过来,眼看又活不下去了。赶山爷劝不下孙子,忍痛动了家法,他喝令孙子跪在老影面前。马赶山像服从队长命令那样,乖乖跪在了挂在墙上的一片画像面前。他从小在这些画像面前跪惯了,年头节下,爷爷总要把这些面目模糊的鬼影子双手从某个神秘的地方捧出来,小心翼翼掸去灰尘挂在墙上,全家人跪下,又是焚香上献饭,又是作揖磕头,爷爷嘴里还念念叨叨的。他都习惯了。爷爷喝令他对老影发誓,再不去当兵打仗了,马赶山的誓倒是发了,可他发的誓,又差点把全家人气死。他跪在老影面前,右手握拳,高高举起,铿锵说,我,马赶山,向列祖列宗发誓:我是一个革命战士,从参加革命的第一天起,我决心把自己的全部献给伟大的革命事业,头可断,血可流,革命精神永不丢!列祖列宗作证,我,马赶山,一名红军游击队战士,今后如果做了任何对不起革命的事情,情愿死在离家门一千里外的地方,绝不给祖先丢脸!

马赶山发誓毕,自己站起来,头昂昂的。赶山爷气极而笑,一步一挪,奔到马赶山面前,抬手就是一个耳刮子。那个手劲,多年以后,马赶山的脸颊还火辣辣的。赶山爷说:

“你真是我的好孙子!”

“我知道爷爷对我费心了,爷爷的心没有白费!”马赶山原模原样站着,头昂昂的,说话昂昂的,好像刚才抽的不是他的脸。

赶山爷长叹一声,一字一顿说:

“你要干啥,没有人能挡得住你,也不挡你。但你听着,马上成亲,在家里住半个月,要不然,你先把全家人的命革了再走,你不是有枪有刀嘛,拾掇几个老弱病残,应该不费啥事吧,要不要我老汉给你搭个手?”

马赶山昂然说:

“一点问题没有,但我必须回部队一趟,要向队长请假,革命纪律是铁打的。赶明儿我肯定回家。”

赶山爷再没有说什么,全家人都没有说什么,自己儿郎的禀性自家人最清楚,他虽然只有十五岁,说话做事,却是昂昂的。马赶山连夜回部队了,赶山爷托媒人连夜与亲家商量给孙子完婚的事情。两家订的是娃娃亲,赶山三岁,大女五岁时,两家已给两人挂了锁儿。马赶山当兵走了,大女家遭受的打击不比马赶山家小,按乡俗,定了亲,挂了锁儿,等于已经成婚了,只剩下举行过门仪式了,马赶山要是死了,或是马家退婚了,大女只能做望门寡,要嫁人,也是寡妇再嫁。马家提婚,大女家哪有不乐意的,全家人一扫萦绕在心头一年的阴霾,当即敲定:赶早不赶晚,特事特办,明儿个马家来娶人。第二天日当正午时,马赶山回来了,他前脚进门,大女也刚娶进门。马家只请了最亲的几个亲戚和村里几个年长的人,大女家也只来了几个送亲的人,一切从简。夕阳还在半天挂着,赶山爷就将小两口赶进洞房,把窑门倒锁了,两家人同时出了一口长气。

马赶山果真在家里踏踏实实住了半个月,白天小两口起来吃三顿饭,本来是只吃两顿的,赶山奶奶说给我孙子一天得吃三顿饭,马赶山说,三顿就三顿,给我吃饭哩,又不是下沟担水,吃八顿都行哩。赶山奶奶笑眯眯地说,娃,看把你能的。吃完饭,两口子窑门一关,再不出来了,也不知道他们都胡闹些啥,晚上喝完汤,两口子嘴一抹,又回自己的新窑,哐的一声,门缝里连风都吹不进了,直到第二天太阳冒花儿才开门,大女倒尿盆干啥的,马赶山刷牙洗脸干啥的。住够半个月,那天一大早,马赶山比往常起得要早一些,大女一开门,爽爽利利收拾几下自己窑里的事情,一头扎进了厨窑。老两口住在厨窑,赶山奶奶人老没瞌睡,听觉却极其敏锐,她听得出不是两个儿媳中的一个,而是孙媳的脚步。新媳妇过门第二天,就要给全家人擀一顿长面的,一是向亲戚六人显示手艺,一是要叫新媳妇懂得,嫁作人妇,比不得在娘家,上要敬老,下要爱小,要手脚勤快,不可贪恋床笫之乐。大女过门后,第二天,天还没有大亮时,就摸摸索索从被窝往外钻,被还在熟睡的马赶山一把扯了进来,马赶山说,这么早,你死哪儿去,大女说,我要趁早把面和好,让面醒得好好的,要不,到时擀不开,丢人丧德的。马赶山冷笑道,安心睡你的觉,咸吃萝卜淡操心!咱们做咱们的事。马赶山还要做那事儿,大女吓坏了,也愁坏了,从昨天午后,到半夜,几乎没有断过头儿,过一会儿一次,过一会儿一次,她的下身都不觉得疼了,全身像朽木似的。鸡叫三遍时,马赶山又胡骚情了一回,这才老实睡了,她却睡不着,身上的麻木渐渐散了,转为疼,上下里外都火烧火燎的。嫁人真不好,当闺女时,村里那些新媳妇,老媳妇,在一起,唧唧咕咕,又是哭鼻抹泪,又是嬉皮笑脸的,风言风语中,她听她们在说夫妻间的事,她听得最清楚,也最让她心里不踏实的几句话是:男人有气打婆娘,婆娘有气男人打;婆娘家的太恓惶了,白天让男人打,晚上让男人压。这话倒真真的,村里那些婆娘,哪个没有让男人打过,经常不是这家鸡飞狗跳墙,就是那家上吊抹脖子。只是晚上的情形她不大明白,一夜间,她明白了,原来比挨打还难受。没想到这么快就过门,马家提亲的当晚,大女的妈把姊妹们赶到另一个窑里,母女俩收拾了半夜东西,妈给她闪烁其词地说了一些话,有些她明白了,有些她一脑子都是糊涂,她记住的只是,从今后,她是别人的媳妇了,给人家做媳妇千难万难的,但是,该受的气要受,不该受的气还要受,想做的事要做,不想做的事还要做,总之,一切都不比在娘家。

大女不想跟马赶山做那种事,但马赶山想做,她还得做,眼看天都大亮了,马赶山好歹才老实了。新人要做的第一顿饭是赶山奶奶亲手做的,太阳都冒花儿了,两个婆婆不见儿媳开门,又不好喊她起来,这顿饭她们又不能做,蹑手蹑脚到厨房,准备请示婆婆该怎么办,推开门,却见公公斜靠在炕边吃烟,婆婆正在擀面,擀面杖一扬,五合毡那么大一张子面,在面案上翻飞。她们赶紧上前,齐口叫了一声妈,婆婆头也不回,斥道:当婆婆的没个礼数?跑进厨窑干啥,都给我出去,我给我孙子媳妇擀面!她们又要给婆婆打下手,反倒挨了一顿训斥,只好出了厨窑门。平日这个时候,在厨窑忙惯了,一下子闲了,倒不知该干些啥,在院子里,这儿摸揣一下,那儿挖抓一把,到底还是找不到该她们干的活儿。

赶山奶奶的茶饭手艺远近闻名,尤其长面擀的,那叫个举世无双!她可以用半丈长的擀杖,擀满擀杖的面,也就是说,一张面的直径可以达到半丈。那样大的面张子,别人没有力气煽起来,有力气,和面手艺不过关,等不到擀开,面张子早撕裂了。面张子大,面条自然就长,她可以把面条切得跟纳鞋底的麻绳子那样细,面又筋道,煮到锅里,面条不沉底儿,一根根毛线似的在水面上飘荡。有人给她擀的面编了一段谣儿,说是:煮到锅里莲花转,捞到筷子上打秋千,吃到嘴里嚼不断。大媳妇进门后,婆婆偶尔还擀一回面的,主要是为了招呼上门的老亲戚。那些老亲戚上门没有别的事儿,早就声言是为了吃一顿赶山奶奶的面专程来的。他们说,吃一碗赶山奶奶的长面,就手死了,在阴间地里都是有面子的鬼。按乡俗,年过七十的老人是不可在别人家过夜的,哪怕是女儿家,讲究的是万一一口气上不来,给人家造成麻烦,再说,一个人如果没有死到自己家里,算是横死,于儿孙后辈不祥。这些老人大多都选择在夏天,由孙子牵着毛驴车送来,吃一顿面条,天黑前回家。两个媳妇都进门后,赶山奶奶就纯粹不动手做饭了,两个媳妇的茶饭手艺在同龄女人中,算是过得去的,比起她们的婆婆来,那火候就差多了。不过,婆婆有时也在案板前给她们做些指导,多年以后,她们的茶饭手艺也有些名头了。

本该自己做的饭,奶奶却亲手做了,大女知道这顿饭的分量,一筷子面条下肚,满身的不舒服立即让感动代替了。大女虽然还是少女,却是一个明事理的人,这一天以后,她已经不是她自己了,她是马赶山身上的一分子,马赶山要手她给手,要脚她给脚。半个月后,马赶山走了,那天黎明,马赶山一觉睡醒,一把扳过大女来,又可着劲儿拾掇了一回,便钻出被窝,匆匆洗漱完毕,一手提枪,一头扎入黢黑的野地。大女惊恐无着,心想这么大的事情,自己哪担当得了,便顾不得身子疼痛,强撑着爬起来,自己一个当儿媳的,黑天半夜去打公公婆婆的门不方便,就径直去了厨窑,爷爷奶奶早被惊醒了,大女拖着哭腔说,爷,奶,人家走了。黑暗中,赶山爷说,我娃不着急,那狗日的当下还不走,还回来的。大女说,枪都拿走了。赶山爷说,娃不着急,你要是有心,就给你男人做一顿饭吧。大女一想,给人当了半个月的婆娘了,给自家男人还没有做过一碗饭,只知道昏天黑地地不要脸。大女一下子羞臊得无地自容,好在屋里黑暗,呼吸间都看不见脸色。大女还是低了头,抖抖索索点亮豆油灯,赶山爷摸黑已装上了一锅旱烟,就着灯,吃上了,赶山奶相当麻利地把自己装扮起来了。过门后,大女没有做过饭,连锅都没有洗过,面对厨窑的设施一眼睛的恍惚。早饭该做些什么呢,过门后,每天早饭,都由二妈给她和赶山的碗里各卧两个荷包蛋,再就是蒸馍米汤咸菜,尽各人的胃口吃。她现在明白了,那是两代老人们对两个新人的格外照顾,她心里感动着,可是,由她亲手做饭,到底还该不该这样做呢。要知道,鸡蛋那是金贵东西,谁家都一样,除了病人、宝贝娃娃,家里最老的老人十天半月吃上一回,就了不得了,她和赶山却连吃了半个月,她亲手做,给自己肯定是不能做的了,给男人做,大道理上说得过去,可是,毕竟是自己男人,让老人们咋说呢,说这个媳妇,过门没几天,心里便只有自己的男人了,碰上那些恶婆婆,还有更难听的话哩。她还在那儿犹豫,赶山奶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笑着说,早饭不用做那么麻达的,就按以往的做,厨窑你还不熟悉,来,奶奶动嘴,你动手。蒸馍米汤都是现成的,大女迅速把米汤热在大锅里,架起蒸笼,把冷蒸馍馏上,灶膛里搭上火,这一头,就不用管了。在奶奶的指挥下,她找出咸菜,切碎了,拌了一盘子。她从瓦缸里摸出两颗鸡蛋,哐哐磕破了,先存在碗里。奶奶说,你咋打两个鸡蛋?大女低头说,他吃两个就够了。奶奶说,还有你哩,大女说,我不吃了。奶奶说,看这娃说的,咋不吃,家里有的是鸡蛋,几十个鸡婆在欢欢地下蛋哩,你能吃多少。大女红着脸,低头说,我真的不吃了。奶奶自己颠着小脚,风一般颠到盛鸡蛋的瓦缸前,伸手摸出两颗,哐哐两声,蛋皮是蛋皮,蛋仁是蛋仁,比大女手底下干净利落多了,她边磕鸡蛋边唠叨说,娃娃家的,身子骨还没长起来,不要亏了,女人家的,一辈子事多,年轻时,咋着都没事儿,上一点年岁了,啥啥子毛病都出来了。

厨窑里的一切大体都弄妥帖时,天已经麻麻亮了,马赶山游魂一般闪进大门,身上露水淋漓的,全家人都起来了,赶山妈说:

“大清早的,你野哪儿去了?”

马赶山还没有回话,赶山爷从嘴里拔下旱烟锅,散淡地说:

“给老先人磕头去了,再干啥去了?咱家的娃,心里啥时候都还装着老先人哩。”

全家人都坐齐后,赶山奶摇摇晃晃端来一碗荷包蛋,双手递给马赶山说:

“娃,这顿饭是你媳妇给你做的。”

马赶山接过碗,似乎才想起了什么。确实,大女自过门后,还没有做过饭呢,他两口子,反倒都由老人伺候着。这个时候成亲,他是一百个不情愿的,他这样做,带有赌气的成分,心想你们不让我参加革命,无非是怕我挨了枪子儿,马家绝后了呗,那我就给你们好歹闹一个娃娃出来,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你们都在想什么啊,目光咋就那么短浅呢,抱着好奇的心理参加了革命,参加革命后的这一年里,他在队伍上学到了不少革命道理,日本鬼子大兵压境,亡我中华之心昭然若揭,各地大小军阀拥兵自重,自己人跟自己人打得满世界冒烟,政府呢,又不积极抗日,却把刀口砍向了红军,国家成了这个样子,整个民族眼看要亡国灭种了,你们却一心想着给自家延续香火,比起整个民族的香火来,你那一小撮撮儿都硬不起来的香火算个锤子!我是红军战士,是革命者,红军战士也是人生父母养的,革命者也是有家有舍的,反正你们让我做的,我已经尽力了,大女能不能给你们马家生出个娃娃来,生出的到底是男娃娃还是女娃娃,既是你们马家庄稼地的事,也是你们马家种子的事,我只是个种地的,与我不连筋。呼呼两口,两个荷包蛋下肚后,马赶山恍然意识到,全家人,年老的爷爷奶奶,已经不年轻的爹妈,对自己抱有多大的希望啊,整整给他两口子吃了半个月的荷包蛋,而且,整天除了关起窑门没黑没白地胡闹腾,自己一把活儿不干,大女也一把活儿不干,哪家的新婚夫妻,享受过这种待遇啊。马赶山喉头有些枯涩,而这时候,哪怕是一念的动摇,他都有可能留下来的。他知道他在家里的分量的,他不在了,这个家里就没有明天了。他低了头,拼命地往嘴里扒饭,使劲地往下咽。饭吃完了,他的主意拿定了。他撂下碗,扑地趴在地上,拖着泪腔说:

“爷爷奶奶在上,孙子给二老磕头了!”

朝炕上正中位置磕了三个头,又向炕边那个方向跪下,妈和二妈不在那儿,但爹在那儿,就等于她们也在那儿了,马赶山擦了一把眼泪,哽噎说:

“爹,妈,二妈,不孝之子给你们磕头了!”

没有人说话,空旷的窑洞里只有空旷,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马赶山踅进里屋,人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却见他扑通跪在大女面前,大女大惊失色,吓得往后跳了几步,又往前跳了跳,失声大哭说:

“你这是干啥吗!”

马赶山磕了三个头后,抬头说:

“大女,委屈你了。只要我马赶山能活着回来,你永远是我马赶山的婆娘。”

赶山爷一直在默默地吃老旱烟,这时,突然插话说:

“儿子娃说话哩?”

“儿子娃说话哩!”马赶山昂然说。

“你干你的事去,留不住你,也不留你了。”赶山爷说。

马赶山爬起身,回到洞房,眨眼工夫装扮起来,一溜烟,消失在原野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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