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革命者的爹娶了两房老婆

一九五0年的婚事 作者:马步升


马赶山这一家人,好几代人了,人丁都是断又断不了,旺又旺不起来,赶山爷在儿子十六岁时,就给完婚了,听人说,奶头大屁股大的女人能生儿子娃,他托了好几个媒人,在四邻八乡物色儿媳妇,赶山妈进入了媒人视野。赶山妈比赶山爹大三岁,媒人说,女大三,抱金砖。满庄子人都这样说,这话赶山爷也知道的,他撇嘴说:抱锤子的金砖哩!我家没有金砖,也不需要金砖,金砖能吃能喝?没有儿子娃继承香火,要金砖扔着打狗吗?我家需要能生儿子娃的媳妇,像老母猪那样,一窝子一窝子地生,生多了养活不起,好办得很,让狗日的排着队要饭去!真是瞅得准准儿的,丢得光光儿的,赶山妈过门十年,肚子一点响动没有,咋办呢,休了?赶山妈从进门第一天起,就是一个贤惠媳妇,绺子里,渠子里,没有不顺眼的地方。再说,休媳妇,羞媳妇的脸,羞媳妇娘家人的脸,也羞咱马家人的脸哩,人都会说,人家是上好的河川地,旱涝保收的,你马家的种子只发霉不发芽,驴走不快,倒怪起打驴的棍子了?赶山爷思来想去,还是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忽然,灵机一动,为啥不能给我娃娶一个二房?大房不生养,娶二房,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托媒人一张罗,赶山二妈家,儿子多,女儿多,日子过得要鞋没袜子的,赶山二妈的娘家爹,狠狠地向亲家敲了一笔彩礼,把三女儿嫁给赶山爹当填房。赶山二妈用大家认可的眼光看,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能生儿子娃的女人,胸脯平得能当案板,沟蛋子又圆又小,腰细得不够男人双手一掬,相亲时,赶山爷长叹一声说:买骡子掏了一个马价钱,能不能生儿子娃,看老天爷的眼色吧,马家真的要是让我眼睁睁看着绝后,不怪我不怪我娃,怪老先人把人亏了!赶山二妈倒不含糊,过门不满三年,就给马赶山生出两个姐姐,第四年的腊月就生出了马赶山。

马家人以为这个二房媳妇,这一下会像用漏勺漏凉粉鱼儿那样,给马家漏一炕娃娃,哪怕多生几个女娃,那也能增添无数的烟火气,生顺当了,生出几个秃葫芦娃,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马家对这个媳妇恨不得像母鸡那样养起来,赶山奶也是盼孙子盼昏了头,经常不由自主地做一些违反常规的举动,鸡婆在下蛋期间,家里人害怕把蛋撂在外面,鸡婆下蛋一般在午后两三点,快要到中午时,往往要把鸡婆捉住,用手在肚皮底下揣一揣,叫揣蛋,如果怀了蛋,就会有人操心这只鸡婆的,婆媳三人在一起做针线时,赶山奶时常会冷不丁问一声:他二妈,有啥动静吗?赶山二妈红了脸叫一声:妈!赶山奶不放心,说让我揣揣,你们娃娃家不懂得的。赶山二妈只好红了脸,半捂了衣襟,任婆婆把手伸进去,这儿揣揣,那儿揣揣。赶山二妈哪晚没睡好,早晨起来脸色有些发黄,赶山奶便会大惊失色,不让做这,不让做那,不许坐着,不许站着,不许蹲着,不许弯腰,不许快步走路,赶山奶的理由无可挑剔:怀娃婆娘不能动了胎气。最离谱的是,赶山二妈还在月子中,昼夜都有婆婆陪着,赶山爹和赶山妈另睡一屋,赶山爹和赶山二妈根本没有接触的可能,赶山奶仍时不时地,或正在吃饭,或正在做别的事,都要恍然一惊,抽出手来,蹀躞到赶山二妈跟前,郑重说:快拿我揣揣!生下马赶山后,赶山二妈虽已生养两个娃娃了,按年龄,却还不满二十岁,还是一个大姑娘的性子,脸皮薄得像白绸子,面前有人出气粗一些,都会随风飘荡的,哪经得住别人这样摸摸揣揣的,可毕竟是自己的婆婆,又不能对老人使性子,便只好红了脸,期期艾艾叫道:妈!马赶山的降临,一下子吊足了马家人扩张男丁的胃口,赶山奶兴奋得几乎完全失去了理智,刚过七天,她竟然揎拳捋袖,又要揣二儿媳的肚皮。生了男娃的赶山二妈,一下子理也直了,气也壮了,脾气也有了,她一把拨开婆婆伸出的那只神圣不可侵犯的手,冷了脸,凶凶地叫了声:妈!这一次,赶山二妈的脸生白生白的,一丝红都没有,赶山奶的脸突地红了,她讪讪地缩回手,喃喃地说:唉,人一老,就瓜了啊。子午县的人,把傻愣痴呆一类人,统称瓜子,把不懂事的娃娃,叫瓜娃娃,把不懂事的女娃,叫瓜女子,把做事没头没脑的人都叫瓜子。赶山二妈也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但她被婆婆这样摸揣了几年,心里是憋了不舒服的,也就装了个不在意。婆婆蹀躞着出了月婆屋子后,赶山妈笑着说:妈真是的,人还没老,却老瓜了,鸡婆刚下了蛋,就来揣蛋了,都不让鸡婆的屁眼眼儿歇缓歇缓。先后两个就捂了嘴笑。

北地人的怪话怪叫法很多,比如先后。先后就是妯娌。妯娌让人费解,先后多好的,有先有后嘛。赶山妈和赶山二妈,这两个女人名义上是先后,其实和先后还不一样。别的先后各有自己的男人,她俩却只有一个男人。别的先后在一个大家庭里过日子,经常闹得你死我活的,婆婆把谁夸一下,把谁瞪一眼,往往都会引发先后之间的一场恶战,哪怕是分门另过,关系好的先后都不多。而这两个女人关系好得胜过了亲姐妹。为啥呢?亲姐妹如果各过各的日子,互相体贴,互相照应,关系自然会好起来的,假如两人共同嫁给一个男人,那么,女人毕竟是女人,免不了争多争少的,而哪个男人也没有能力,在任何事情上都能把一碗水端得绝对平。赶山二妈进门前,和进门后,两家人和双方的媒人,四方都把话说得明白:马家娶的是二房。马家的家法严,赶山二妈过门后,新婚三天,洞房不能空着,这是铁打的规矩,三天后,婆婆把两个儿媳召集起来,先冷了脸子,伸出右手食指,指着赶山二妈说,不知道你娘家妈给你说清楚了没有,你是二房,做二房要像个二房的样子,啥时候都不能乱了章法,她把右手食指移向赶山妈,对赶山二妈说,这是你大姐,你以后要是生了娃娃,不论男娃还是女娃,你大姐都是娃的亲妈,你是娃的二妈。赶山二妈说,妈,我知道的,大姐就是我的亲姐姐,我要是生了娃,大姐就是娃的亲妈,我知道的。赶山奶说:知道就好。赶山奶给两个儿媳规定,两人分居两窑,男人在两个窑里轮流过夜,谁也不能多,谁也不能少,如果出现男人偏向这个,冷落那个的事情,那不是男人的错儿,在这个家里,男人永远都是正确的,错的只有婆娘。

赶山二妈年纪很小,对男女那些事儿,不但不上心,感到的只是恐惧和厌烦,她巴不得男人晚上不回她的屋里来。赶山妈呢,自己给人家当了多年媳妇,却生不出一男半女来,她一直觉得心中有愧,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再说,自己年纪渐长,这一辈子肯定是生不出娃了,不说马家绝后的事情了,自己老了怎么办,死了连个捧丧棒摔纸盆子的人都没有,她巴不得男人不分白天黑夜在二房那里,万一生出个娃来,生不亲养亲,无论谁生的,我拉扯大了,哪有娃不认妈的理儿。两个婆娘的心思,让赶山爹少了一层这样的烦恼,又多了另一层烦恼,晚上轮到去大婆那儿歇息了,大婆却早早地插死了门,不让他进屋,他只好去小婆那里,小婆也早早把门插死了,大婆不开门,好坏还有个说头,她隔着门缝劝他说:你跟我瞎捣鼓个啥?拿个大男人,大事小事都掂不清!小婆根本不给理由,他擂半天门,屋里死活不出人声儿。只有轮到在小婆屋里歇息时,小婆当仁不让,伺候男人把饭吃得饱饱儿的,早早儿把炕烧热了,给婆婆打过招呼,又去给姐姐打过招呼,独自在豆油灯下做针线,男人忙活完了,一进屋,就催促他赶紧上炕,她也不懂得怎么才会怀上娃,她从生活经验出发,婆娘的肚子和庄稼地一样,勤快了,务弄得精心了,收成自然会好一些的。从身体,到心底,她都不爱做这些事,可她明白她担负的任务,这不是她个人喜好不喜好的事情,如同种庄稼一样,谁爱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像牲口那样忙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瓜子都想过这样的日子哩。一晚上,一晚上,赶山爹简直像一头套在磨道里的驴,一垧面不磨完,不可能得到休息的。开始,赶山爹觉得受活,心想自己娶了一个热突突儿的小媳妇,心里美得滋儿滋儿的,眼看天亮了,他倒有些意犹未尽,轮到去大房那里过夜了,他心中不乐意,面朝小婆紧闭的屋门,心里意意思思的,身上也意意思思的。可这是妈的决定,不能为这种事儿惹妈不高兴。大房不开门,他心里暗暗高兴,不是我喜新厌旧,是人家不愿意。可小婆也不给他开门,他心里的意思就真的成长为意思了,身上的意思让他火烧火燎的,这时,妈却出面了,她火冲冲到大媳妇门前,随意撂一嗓子:哪有把自家男人关到门外的婆娘?话音刚落,屋门哗地开了。但晚上两口子如何睡觉的细节,做老人的却管不了的。赶山爹的心火在小婆门前被撩起来了,大婆却把自己看护得滴水不漏,任凭丈夫硬来软缠,都不能得逞。当地人把不生育的女人叫豺豺,大婆的理由很简单,她说,我又是个豺豺,你不是不知道,好钢要用到刀刃上,赶山说,我又不是没有钢,大婆回嘴说,你舍得你的钢,我还舍不得我的炼钢炉呢。

这样忸怩了不到一个月,赶山爹对大婆由埋怨转为感激,觉得还是发妻会体贴男人,他到小婆那里挣一夜的命,人简直要虚脱了,到大婆那里,倒头一夜昏睡,又觉得活过来了,再轮到小婆那里时,他勉强可以支撑下来了。当确知小婆已怀上娃娃时,赶山妈把儿子强行赶回大婆那里,为防意外,她陪二儿媳过夜。赶山爹在大婆那里将养半个月,精力恢复了,又不老实了,大婆才让他解解心慌,也只是隔三间二敷衍一次,再坚决不让他得手的。小婆生娃眼看生顺当了,给马赶山生了一个妹妹后,家里人眼巴巴等着她再生男娃的,一连等了几年,她的肚皮再也没有响动了。赶山爹和大婆小婆之间的生活,才回到正常轨道,赶山爹还是在两个婆娘那里轮流过夜,但凭他的兴致,这里多几夜,那里少几夜,谁都没有搁在心上。小婆每生出一个娃娃,在娃娃断奶后,都由大婆照看,娃娃又生得稠,一个与一个最多也只间隔一年半左右时间,都断奶早,对生身母亲也不像别的娃娃那样依恋。他们只有懂事后,才在乡邻的风言风语中,知道自己是谁生的,而此时,他们和大婆已经很亲密了,遇到大事,他们还是听妈的话,见了自己的生身母亲,还是叫二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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