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龙凤羊肉馆的女人

一九五0年的婚事 作者:马步升


离婚风潮就这样平息了,子午县又恢复了平静,农历四月初八,这个让子午人祖祖辈辈恐惧的日子,这一天阳光像春天的阳光那样明媚,晚上和风习习,并没有出现黑霜。冬小麦正在按照人们希望的那样灌浆抽穗,一板一眼,看来,如果不出现什么意外,今年将是一个丰收年。秋田作物长势喜人,这种大庄稼不像冬小麦那样金贵,怕旱怕涝怕冻又怕雹的,在哪个节骨眼上出了问题,都是一个让人饿肚子的问题。秋田作物身价贱,命似乎也贱,只要春种时赶上节气,有一场透雨,八九不离十是要丰收的,而这一茬秋庄稼,这些条件都满足了。

秋庄稼果然长势喜人,前几日,马赶山在乡村跑了一圈,颇有些踌躇满志。听说何自叙学习结业,从省上回来了,当了几个月班长,马赶山也想把这个班长尽快交给班长。见面略事寒暄,马赶山正要谈工作,何自叙却说,工作暂时先搁下,有更重要的工作在等你。前天,我从省上回来,顺便向地委汇报我的学习情况,也顺便请示一下子午县的下一步工作,祁书记让我通知你,让你尽快去一趟地区,好像有什么重要事情。我看,赶前不赶后,你明天就去吧,本职工作咱们回来再说。

马赶山早想去一趟地区,无奈分身不得。他回到办公室,火速命令小锤子打点行李,明早出发去泥阳。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火急上路。马赶山的马快,小锤子的马更快,两人黎明从县城出发,早上十点刚过,就到了泥阳镇。此时,太阳虽已像太阳那样红艳艳了,却还像一个十八岁的女子,有意地敛了光芒,上下内外尽显羞涩,全不像正午的太阳,纯粹是一个从男人那里尝到甜头的少妇,根根叶叶都是喷着火的。再往前跨一步,就进了泥阳镇了,跑在前面的小锤子勒住正跑得欢畅的烧撂子,轻声斥道:

“急的坐上席啊?等着,肯定有猪头肉叫你吃哩。”

“你嘟嘟囔囔说什么哩?”小光棍比烧撂子慢些,其实也只慢两三个身子那么长,小锤子说什么,马赶山都听见了,故意这样问。

“我和烧撂子说话哩。”小锤子说。

“咦,你不知道烧撂子是畜生吗,再灵醒的畜生也是畜生,还能听得懂人话?”马赶山说。

“那倒说不定,畜生听不懂人话,至少不会故意曲解人话。”小锤子淡然说。

“咦,你这个小锤子,好像稀屎汤里还夹着干屎橛子的?”马赶山说。

“首长,你饿不饿?”小锤子转移了话题。

“饿,咋不饿,跑了九十里路了,饿得吊了多长。”

“要不,咱们就在城边上随便吃一点吧?”小锤子看似请示,其实他已做了决定了,对于这些事,马赶山向来是听他安排的。

“咦,你这个小锤子,地委书记请咱哩,他不管一顿饭?”马赶山真的感到惊讶。

“首长,你没有饿昏吧,地委书记今天会管你饭?饭倒是给你管的,恐怕端上来的不是饭。”小锤子扯着两根马缰绳往路边的荒草地走了。

“你给我站住!”马赶山喝一声,说,“我跑了九十里路,他凭什么不管饭?是他请我来的,不是我要来的,端上来的不是饭,是什么,难道只有山珍海味,有那样招呼贵客的吗?”

小锤子恼极而笑,回头说:

“首长,我跟了你多年,吃过像样的饭吗?还山珍海味哩,嘁!赶紧填饱肚子,等快下班了去见首长,那时候他饿了,急着去吃饭,你少挨几句骂吧。”

“骂我?凭什么骂我?我又没做错事,难道因为他官大,就可以随便骂人,这个拐驴,他要是敢骂我,我……我……”

马赶山嘴上劲大,心里却虚,何自叙才去的地委,今天又叫他去地委,按常理,如果纯粹是为了工作,要不叫一个人去,要不两个人都叫去,哪有这样背靠背安顿工作的道理呢。

路边有一家清汤羊肉馆,很有名的,马赶山和小锤子在这里吃过几次。羊肉馆老板是个年轻女性,女人抛头露面做生意,这在刚解放才一年的泥阳镇,还是很少见的,替男人看店照应生意的有,打杂帮忙的有,自己当掌柜的却少之又少。人都把这个女老板叫荨麻。这肯定不是她的名字,一个女人能得到这个绰号说明这是一个扎人的角色。北地人嘲弄那些做事不看眼色的人,常用的有两句话,一句是,精沟子撵狼,胆大不识羞,一句是,荨麻擦沟子,找着好东西了。为什么这样说呢?前一句很好理解的,这后一句说的是,荨麻是一种植物,带刺儿,非常细密的刺儿,不留意是看不出来的,又不容易识别,那种刺儿一旦沾在身上,既痛,又痒,还不容易除去,而荨麻的叶儿较宽,纹理细密,人着急拉屎后,急切间找不到应手的东西擦屁股,顺手捋下荨麻叶擦了,这种刺儿沾在糙皮上,人都受不了,何况是沾在那个金贵的地方。荨麻看见两个老主顾来了,她不知道两人的身份,但有高头大马骑的人,都不是一般的人,而走在前面的那个目光如电,一只手始终按在腰里的小伙子,一定是走在后面那人的马弁,而那个人既不像跑江湖的,也不像做生意的,更不像当官的,他的脸色再温和,都让人能觉出杀气。荨麻急忙撇下别的客人,笑脸盈盈上前招呼:

“二位大爷,远路辛苦,快请!”

一个堂倌也急忙去擦抹一副靠墙的本身就比较干净的座头,荨麻说:

“你去支应别的客人!”

荨麻解下缠在腰里的花布围裙,将那副座头桌子板凳哗啦啦擦抹一遍,赔了笑脸说:

“二位大爷先请坐,缓口气儿,茶马上来了。”

荨麻风火转身回到柜台,一手提一把亮晶晶的铜壶,一手端两只盖碗子,风火而来,给一只盖碗子冲上茶,铜壶搁在地上,双手递给马赶山,再倒手,把另一只盖碗子双手递给小锤子,轻声问:

“二位大爷吃点什么?”

小锤子说:

“清汤羊肉,双环儿的。”

“好的,二位大爷先刮碗子,先歇缓歇缓,我去拾掇。”

马赶山坐在里面,背后靠墙,一侧也靠墙,小锤子坐在旁边,两人都面朝大门。盖碗子又叫三炮台,由底盘、茶碗和碗盖三部分构成,茶是茯茶,里面伴有饱满桂圆三枚,一大疙瘩冰糖,枸杞多枚,碗盖揭起,红是鲜红,白是生白,黑是乌黑,三色互衬,茶香氲氤。喝茶时,一手托起底盘,一手抓碗盖,把漂浮上来的茶叶等物刮向一边,碗盖与碗刮擦有声,铮铮入耳,俗称刮碗子。荨麻进了操作间后,一个年纪大约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双手提着铜壶,站在一边,看见两个客人刮几下碗子,刚把茶碗搁在桌上,就急忙添水。马赶山笑问:

“碎女子,多大了?”

“回大爷,虚岁十六了。”

“提得动茶壶吗?”

“回大爷,提得动的。”

“你干脆让我们自己来吧,看把你挣坏了。”

“回大爷,不敢劳大爷的手,挣不坏的。”

“不要叫大爷了,我们不是大爷。”

“回大爷,大爷就是大爷,辈分不能乱的。”

马赶山看见小女娃伶牙俐齿,心下大为好奇,一边刮碗子,一边和小女娃斗嘴。小锤子一点都没受影响,刮碗子时,并不端起来,而是直接搁在桌子上,右手按在腰里,左手拿盖碗,将茶末随便刮一刮,趴在桌子上嗞嗞地喝,喝茶时,眼睛仍盯着门外。小女娃给马赶山添水时,必须要从小锤子面前经过,要挡一下他的视线的,他试图把头仰起,把视线超过小女娃,小女娃乖觉,立即转身站在马赶山那边,给小锤子添水时,只能挡了马赶山的视线。小锤子心下暗暗称奇,马赶山见小女娃如此机灵,心说小了点啊,要是再大几岁,我就把她招进政府来,肯定是一个好干部,给我哪个战友说个媳妇,也是一个好媳妇。马赶山心里想着美事儿,把自己先美得嘴角像是含苞待放的山丹花儿,荨麻双手端着一只大老碗颠儿颠儿上来了,她把碗搁在马赶山面前说,大爷先慢用,又偏脸对小锤子说,这位爷稍等,马上来。两只大老碗摆在桌面上,热气腾腾的,透过雾气,碗里满当当的,全是精羊肉块子。这是专门吃羊肉的粗瓷碗,用来做洗脸盆,也是松松活活够用了。两人要的是双环儿,也就是两份肉的那种,店家又是特意优待的,一只碗里,至少有二斤精肉。火红的油泼辣椒面儿在肉汤上铺了厚厚一层,芫荽末儿撒上去,红绿相间,活活地爱死人呢。不用嘴去品尝,鼻子一闻,就知道,汤是锅底不离火,炖了一天一夜的羊骨头汤,醇香的味儿从碗里一股一股喷薄出来。两人又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多年,馋得恨不能吃自己肉的人,见了这么宽敞的肉,两副肚肠早蹦上嗓子眼儿迎接了。马赶山不客气,一手接过荨麻双手递过来的木筷,搛起一大坨儿肥肉囫囵吞下肚里。未承想,半夜只啃了一块干蒸馍,九十里坑洼土路颠簸下来,肠胃早剩一张空皮了,滚烫的肥羊肉一股脑儿下去,马赶山一下子被烫得跳了起来。小锤子吓了一跳,霍地起身,挡在马赶山面前,枪已在手,枪口直指大门。饭馆还有几个正在饕餮的客人,猛地吓坏了,忙缩头探脑朝门外看,荨麻也吓坏了,竟不由自主地挡在了马赶山面前。

一场虚惊,小锤子很尴尬,讪讪地收了枪,坐在他的位置上,倒是荨麻机灵,忙说,二位大爷息怒,都是我泥脚面手的,做事不利落,惊扰大爷了,我给二位拿烙馍和蒜去。她撇一个眼色,那个小女娃忙上前来,给两人的碗子里添了一遍水。荨麻一手端着一只漆了双鹊逗牡丹的木盘,里面叠放着四大块烙馍,款款走上前来,搁下木盘,另只手里却拿着圆圆的一骨朵儿大蒜。用不着茶水了,小女娃手提铜壶闪在一边,荨麻站在刚才小女娃站的地方,伸出一双小巧的手,翻翻飞飞地剥蒜。按羊肉馆的向来规矩,蒜是客人自己剥的,自己剥,自己吃,要的是那个情趣儿,马赶山本是要从荨麻手中要过蒜骨朵儿的,却没有要,他看见荨麻剥蒜的手别有一种好看,就不去管她。荨麻剥出一瓣蒜来递过来,马赶山接过来,一口就咬去一大半,辣得心口那里烧烧的。一会儿,荨麻把一骨朵儿蒜剥完了,搁在两人面前。两人碗中的肉也吃得差不多了,就各拿一片烙馍,掰碎了,泡在碗里。

肚里有了分量,马赶山不着急吃了,小锤子仍然眼睛不离大门,马赶山说:

“老板,这个小女娃是你的吗,这么乖的女娃娃。”

荨麻浅笑道:

“大爷取笑,我哪有那么大的女子啊,那是我姐跟前的,我叫来给我帮忙的。乡下女娃,没见过世面,笨嘴笨舌笨泥脚面手的,还望大爷多担待。”

“嗳,这么乖的女子娃,还嫌人家不乖。上过学吗?”

“嗨,大爷说笑哩,乡下女子能把自己的命好歹吊住,都进了天堂了,哪还敢做那种富贵梦。”

“地区不是开办了免费的工农速成学校嘛,怎么不送去识几个字儿?”

“不瞒大爷说,我也想叫这个娃识几个字呢,人家管事的说,我是什么工商小业主,不收我们这些人的子女的。”

“你要是真想叫娃去上学,我去给说。”

“真的吗?”荨麻脸上一时生动无比。

“什么蒸的煮的?你看我们像胡喊冒吆喝的人吗?”刚给嘴里塞进在羊肉汤里泡软了的馍块的小锤子不高兴了,冷不丁插了一句嘴。

荨麻吓了一跳,忙赔笑说:

“这位大爷不要着气啊,你忘了啊,人都说我们女人家的,头发长见识短,这么好的事一下子摊到头上,欢喜得都不会说话了啊。那好得很嘛,只要娃能上学,我给我姐也有个交代了。”

站在一旁的小女娃听说,忙搁下手中的铜壶,跑进操作间,端出一大碗热腾腾的羊肉汤,匀在两只碗里。正好一块烙馍泡过,碗里的汤少了,不够泡另外一块烙馍,本来这是要客人自己去窗口添汤的,小女娃如此有眼色,马赶山越发喜欢得不行,笑问:

“小女娃,我们说话你都听见了?想不想上学啊?”

小女娃只抿嘴笑,把一对亮晶晶的眼珠子看荨麻,不说话。荨麻说:

“大爷问你,你心里咋想,就咋说。”

“想。”小女娃怯怯地说。

“你叫什么名字?”

听马赶山问她的名字,小女娃一下羞红了脸,低头不说。荨麻说:

“我那姐夫,也不知道咋想的,给女娃起了一个寒碜得要死的名字,我这外甥女自己不好意思给大爷说。她家姓连,据说,她生下来,哭声像麻雀叫,唧唧喳喳的,大家就叫她麻雀。”

马赶山听了,也觉得好笑,小锤子想笑,没有笑出声来,低下头,忙给嘴里塞一块烙馍。马赶山笑道:

“这名字也挺好的,人容易记住。”

小锤子从怀里摸出怀表,一看十一点了,去地委大约还有十几分钟的路程,刚合适,他瞥一眼马赶山,马赶山给荨麻说:

“那好,就这样说定了啊,我让学校的人来找你。”

清汤羊肉、盖碗茶和烙馍的价钱是固定的,小锤子已摸出一沓纸币搁在桌子上,荨麻死活不要,小锤子不习惯这样,眼睛一瞪,焦躁道:

“你是不是看我们像吃白食的?”

荨麻讪讪的,心里还是不踏实,嗫嚅说:

“大爷们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连一顿饭都不肯赏光……”

“没人给你帮忙,我们是给国家物色人才。你以后不要叫我们大爷了,天下所有的大爷都让我们给打倒了。”

小锤子说完,头也不回,一闪身就出了饭馆。他到旁边拴马的荒草地一看,只见刚进饭馆时看见的那个堂倌蹲在离两匹马很近的地方,两匹马前,各有一只柳条簸箕和一只瓦盆,走近看,马是刚吃了炒黄豆饮了水的,两匹马见主人来了,各打了一记幸福的响鼻,显出精神抖擞的样子。那人见小锤子来了,抖抖索索地站起身,满脸都是巴结的笑,小锤子说:

“你喂马了?”

“我们掌柜的说,大爷们是走了长路的,马也饿了,就让小人给大爷的马加一些料。”那人说。

“谢谢你啊。”小锤子内心喜悦,也把喜悦挂在脸上,转过墙角,见马赶山和那个叫荨麻的女掌柜在说话,就不往前走了,他掏出怀表看,故意多看了几眼,马赶山就向他招手,他牵过马去,两人一跃上马,他用余光看见那个叫麻雀的女娃躲在门后,抻头探脑往外看,明亮的眼睛巴巴的。小锤子心里竟涌上一丝惆怅,可惜了,这个女娃只有十六岁,要是十八九岁,该多好的啊。进城了,马走不快,两骑前后错开半截身子而行,马赶山说,你催的让人走,又磨磨蹭蹭干什么,小锤子说,我看见首长和那个女掌柜有重要话说,不好打搅。马赶山说,你这个小锤子心眼倒多,我跟人家哪来的重要话说,小锤子说,那倒不一定呢,首长管的事儿多嘛,马赶山说,这个小锤子越来越胡说了,这是泥阳镇的地盘,我管人家的事,不是黄鼠狼吃过地界了吗,小锤子坏笑说,漂亮女人是不分地界的。说话前,他就知道马赶山要拾掇他,说着话,他双腿一夹,烧撂子已蹿出一截,他回头撂一个鬼脸。等小光棍靠近了,马赶山笑说,人说做贼心虚,今日个才真正见识了贼心有多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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