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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地委书记的绝版爱情(5)

一九五0年的婚事 作者:马步升


这是我梦中的男人,这个男人曾在梦中反复出现过,那妃此时恍然警觉,原来她千里涉险奔走西北,是要寻找这样一个男人的。就是这个正在她的身上忘情的男人吗?是那个男人的手,是那个男人的身体,是那个男人的呼吸,是那个男人排放出来的气息,是那个男人带给她的心灵震撼,可是,不是那个男人的脸。设想中的男人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呢?是青春洋溢的,是神采飞扬的,是眉宇间电光石火的,而这张在她的脸的正上方起伏跌宕的脸,却是低眉耷眼的,却是神情灰暗的,却是胡子拉碴的,却是比老父亲还苍老的脸。他终于结束了自己的事情,从那妃身上滑下来,四仰八叉躺在炕上,嘶嘶叫道:

“啊哈,日他个妈妈的,我这革命没有白干啊,让我明儿个抱上炸药包炸敌人的碉堡,我都会耍着秧歌儿冲上去的!”

身旁的那妃好半天没有动静,祁如山听见了一丝儿一丝儿的抽噎声,他心里一惊,翻过来,用半边身子覆盖了她,轻声问:

“你哭什么啊,是不是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我……没有……哭,没有哭……什么。”那妃抽噎着说。

“还说没有哭?”祁如山替她擦去眼泪,轻声说,“有什么话你说嘛。”

“我们都这样了,你再不要说死的话,行吗?我知道干革命是要死人的,这个我有心理准备,但是,既把革命干了,人又活着多好的。再说,好好活着,你都得把我甩到半路上的,你还怕自己死得不快?”那妃说这些话时很费劲儿,她不知道怎么说,才可准确表达她的意思,她生怕她的话不符合革命要求,她还没有正式参加革命队伍,就说一些对革命不利的话,多不好的,但身边的这个人,与她有了这样一种贴近的关系,她又想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来。

“我怎么会一定把你甩到半路上?”祁如山一下子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他生怕那妃误会他只是逢场作戏。

“这还不明摆着的事嘛,你这么大年纪了,哪怕感情再深,也得尊重自然规律的呀。”那妃说起与革命无关的生活话来,顿时流利了。

“啊?”祁如山一愣,既而明白那妃错在哪儿了,他故意说,“是啊,我们的年龄差距是有点大,你看看,我有多大年纪了?”

“五十,挡得住吗?”

祁如山长叹一声,心里不觉生出了许多凄楚,歪在一边,两眼盯着空无一物的窑顶,看天窗透进来的亮光是如何越来越明亮的。那妃倒同情起祁如山来,翻过身,用自己的半边身子覆盖了祁如山的侧面,无限柔情地说:

“你的大半辈子都贡献给革命了,说到底,都是为了民族的解放,大众的幸福,我是民族的一份子,大众中的小众,你放心,我会用我的身体,我的爱情补偿革命给你造成的个人损失的,你活到七十岁,我四十岁,我一定会把咱们的孩子培养成革命接班人的。”

祁如山苦笑道:

“那妃,感谢你的一片诚心,不过,咱们没有那么惨的,在战场上哪天死,我说不上,要说自然规律的话,我不会让你守几十年寡的。你今年多大了?”

“整二十。”那妃热热地说。

“我整二十七了。”祁如山冷冷地说。

“啊?不会吧?”那妃惊叫一声,眼里的光芒笼罩了祁如山赤裸的身体。

“嘁,真是一个没挨过的瓜女子!”祁如山傲慢地剜了那妃一眼,自得地说,“你也不想想,五十岁的男人,能一晚上连续作战吗?”

“是啊!”那妃心里欢呼一声,虽不大懂得男人,但这个道理却是说得通的。心病彻底消除了,那妃心里一个快活袭来,身体眼见得不能自持了。

祁如山和那妃的婚姻轰动了整个解放区,开始有说难听话的,也有人主张给祁如山纪律处分的,后来,所有的人都觉得这实在是一桩革命的浪漫的美满的婚姻,一切俗套套都被打破了,一切小资产阶级的小情调都被革命的激情和果决克服了,该节省的全节省了,宝贵的为革命工作的时间,宝贵的举办婚礼所耗的自己的时间和革命同志的时间,还有更为宝贵的物资。

那一早上,太阳冒花时,祁如山把屋门拉开半扇,把头探出去,喊了几声小邢,小邢应声赶来,他让小邢到县委办给他代请一早上假,日常工作,由县委办请示各分管领导处理即可,如有特别重要的事情,立即通知他。小邢转身要走时,又回头说,首长,你还吃不吃早饭,祁如山丢给一个眼色,悄声说,瓜娃,真是个瓜娃,谁还顾得上吃早饭。说着,只听咣啷一声,屋门又对外严严实实的了。回到屋里,那妃正在一试一试地起身,却起不来,祁如山忙赶过去扶了一把,那妃坐起来了,他问,你起来干什么,那妃说,天都亮了啊,他说,天亮它的亮,咱睡咱的睡,革命时期,咱们的蜜月只有一早上时间。祁如山兔子一样,一个健步,上了炕,钻进了被窝。他伸手拉那妃,那妃说,人家要那个的,他说,哪个呀,她说,一晚上都没上厕所了,他哦的一声,笑着,起身,又兔子似的,一纵下炕,弯腰从一个角落抽出一只瓦盆,搁在地上,做了一个手势,说:娘子,请了!

那妃试图下炕,浑身却散了架,胸部灼烫如火烧,腰里虚怯无力,两腿像是乍然安装上的假腿,分不开,又合不拢,祁如山见状,上前伸出双手,将那妃端起来,像帮助小娃娃撒尿那样,蹲在瓦盆前,那妃一时还不习惯,感觉尿水像洪水快要决堤了,却撒不出来。祁如山打了一串口哨,那妃这才撒了一场痛快淋漓的尿。把那妃放回炕上,祁如山也觉得尿憋了,在瓦盆前蹲了好大一会儿了,只感到尿水一波波在激荡着,却出不来,尿道口火辣辣地疼,那妃见他光身子蹲在地上,屋里很冷,受凉了就不好了,催他快点完事儿,他说,你不打口哨,我尿不出来啊。想起刚才他给她打了口哨的,刚才没觉得什么,经他一说,她一想,一下子收煞不住笑出了声,这一笑,只听哗的一声,祁如山也撒了一场痛快淋漓的尿。重新回到炕上,钻进被窝,两人相拥着,本来是要说一早上私密话的,一走神,两人却都睡着了。这一觉,一直睡到快要吃午饭时分。

那妃先醒来的,她是有怀表的,一看,惊叫一声,忙推醒祁如山,说:

“祁书记,快,这下该起床了,再睡下去,我都没脸见人了。”

祁如山费力睁开眼睛,抻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感觉腰里有些力气了,脑子也清楚了些,忽然想起一句话来,他侧身双手箍住那妃的腰,说:

“你刚才叫我什么?”

“祁书记啊,你不是县委书记嘛。”那妃翻翻眼皮,确定昨晚别人确实是这样叫他的。

“嘎,我说瓜女子,你真是个瓜女子啊。别人这样叫,你也叫啊,在公共场合叫倒罢了,哪有在被窝里这样叫自己男人的,你这样叫,我咋敢跟你弄这活儿?只有你男人才可跟你弄这活儿的,要是县委书记跟你弄这活儿,那就是生活作风问题了。”

“那我叫你什么好些?”

“当然叫名字了,将来有了娃娃,叫娃他爹也行的。”

“嗨,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哦,你还不知道我名字啊。哈哈,别人是不打不相识,我们是先咥活儿,后认人啊。我叫祁如山。”

“祁如山,祁如山……”那妃反复念叨着这个她其实已听到过几次,却一时模糊了的名字,她恍然觉得,这个名字是那么熟悉,很久很久以前,她都是知道这个名字的,这个名字一直刀刻一样深藏于她的心底,犹如旷世珍宝,她怕暴露了,藏到一个极端私密的所在,本来是要让别人发现不了的,自己要观赏宝贝时,急切间,也找不到了。“好名字……是我爱人的名字。”那妃喃喃地说着,不觉间,热泪盈眶。

午饭是在县委大灶上吃的,两人刚进食堂,干部们给祁如山打招呼,每个人都笑嘻嘻的,那笑都意意思思的,叫一声祁书记,再什么话都没了,对祁如山身旁的那妃,来一个转瞬即逝的似笑非笑,算是打过招呼了。人来得差不多了,祁如山一手拽着那妃,走到最显眼处,站定,他仰起头,大声说:

“我给同志们介绍一下,我身边的这位,名叫那妃,由苏州投奔解放区的革命青年,上级领导为了壮大我县的抗战力量,专门把那妃同志分配给了我们,今天,我看同志们差不多都在,我们对那妃同志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

掌声结束后,祁如山话锋一转说:

“同志们,那妃和大家是革命同志,从今往后,都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但是,需要说明的是,她是我的媳妇,我们两个是革命夫妻。不怕大家笑话,昨晚我们已经住到一起了,该做的事都做了,当然,责任在我,是我把人家生吃了,这个事情,组织上怎么处理都行,我都认的,说实话,我是想媳妇想疯了,如果因为这件事,我失去了和大家做同志的资格,我就回老家努力生产,把生产的所有粮食都贡献出来,让大家吃饱肚子,替我继续打日本鬼子,如果我还是大家的同志,同志们免不了拿这事儿说笑,跟我怎么说笑,表达的都是战友情义,但是,在那妃面前,请积点口德,人家毕竟是女人,面皮薄,算我祁如山求大家了。”

大家起哄让那妃说几句,那妃竟然也不忸怩,当地人好闹新媳妇,目的是要看新媳妇的忸怩劲儿的,越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强迫新媳妇说出来,才有意思。那妃张口就把所有人的嘴给堵上了,她说:

“该说的刚才如山都说了,我们都是革命同志了,我刚加入革命阵营,对有些规矩还不懂,今后还请同志们多帮助,多指导,我先谢过大家。有一条,我想是革命队伍里必须要有的,就是既然是同志,那么就应该坦诚相见。我是昨天深夜才来的,与如山此前没有任何联系,一见面就住到一起了,大家也许会误认为我是一个不自重的女人,需要说明的是,我不是一个守旧的封建的女人,但我是一个自重的女人,一会儿请几位女同志去如山的炕上,看看昨晚我们留下的现场,也好让大家放心,子午县的县委书记,娶了一个干净的媳妇,一个一心要投身革命的女人!”

那妃的一席话说得大家面面相觑,好一会儿,不知是谁带头鼓掌的,一时掌声响亮,盖过了刚才祁如山讲话时引起的掌声。祁如山激动难抑,那妃也心下感动。她确信,她选择来解放区是对的,她昨夜不算是失足。

当天下午,祁如山和那妃去县民政局补办了结婚手续后,那妃被分配在马列中学当教员。与别的投奔解放区分配到子午县的女青年相比,那妃的婚姻最顺利,生活上也没有受过什么太大的作难,祁如山是老资格的革命者,又是多次受过重伤的,他的人事关系也已转到了地方上,在最困难的时候,根据地对学校的支持也是不遗余力,那妃的生活待遇一直都有保障,她也没有像柳姿前后的一批女青年,经常要深入农村,有时还得去国统区、敌占区搞活动,既辛苦,又危险。那妃只有在抗战结束,内战爆发后,北地地区沦陷的近两年时间里,受过苦,她和老师们一起,带着全体学生,还得照顾自己的三个孩子,东躲西藏,白天躲避飞机轰炸,国军围堵,晚上露宿山野,继续教学生读书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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