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爱的汪曾祺先生在《蒲桥集》封面写道:“文求雅洁,少雕饰,如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夫子自况仍是老饕面目,让人会心一笑。
很喜爱“春初新韭”几个字,这让我想到孩提时的童心与柔嫩,“夜雨剪春韭”的闲适感自然而来。
五代杨凝式的书法《韭花帖》,因为写到了春韭花,莫名地就散散淡淡,胜似闲庭信步,字字让人精神松弛,真是享受。杨凝式“昼寝乍兴”,朋友送来一盘羊肉和一碟韭花,他吃了以后,提笔写信致谢朋友,云“一叶报秋之初,韭花逞味之始”,说“实谓珍馐”。这封信写时可能与王羲之写《兰亭序》心境有相似处,都是心情自然舒畅之时,不同的是《韭花帖》似乎更散淡些,因为非刻意而书,于不经意间流露出作者的修养与精神状态,字字含情,顾盼间让人流连。
透过流传至今的精美书法,遥想那时杨凝式所吃的“春韭花”,却只有向往。
真正的春韭现在其实是很难吃到了,我所在的城市菜场,说起韭菜,一年四季都有,但那不是春初新韭,而是俗称的洋韭菜,肥肥大大,用温室大棚育就,一炒锅里全是汁水,全无韭菜的鲜香——这样的韭菜,不吃也罢。
但在我的故乡,春初新韭却依然是可以吃到的——也就是所谓的头茬韭,是本韭菜。
韭菜一定要在河边的畦地上才能鲜嫩茂盛,据说要有水气滋润,否则韭菜是绝不好吃的。我们那儿水网交错,河沟四通八达,家家田头都在水边,河边的边角地、隙地便是种植韭菜的绝佳之地。一般人家,只要有一小块边角地,就足够吃的了,因为韭菜只要种一次,便可以反复割,韭菜割了长,长了割,一茬又一茬,不像别的蔬菜一般费心,何况,韭菜又是那样下饭开胃的好菜。
老杜的“夜雨剪春韭”意境极好,只不知唐代用刀剪韭是怎么个法子?我们那儿韭菜都是用小镰刀割,从来不用剪刀。割韭菜得讲究技巧——刀子不能挨着韭菜根割,一定要稍稍离根部远一点,大早,带着露水所割的韭菜也分外鲜嫩。忽然想起——“夜雨剪春韭”中,“剪”也就罢了,为什么又要在“夜雨”时分呢?我怀疑应当作“夜雨之后”的清晨解。结合自己不多的割韭菜经验看,夜雨以后,空气清爽,韭菜上水珠晶莹跳跃,蹲下身子细看时,真是个玲珑剔透的绿色世界,简直童话一般。这样的韭菜下锅略炒一下能不好吃吗?太好吃了!韭菜需旺油旺火爆炒,最好是锅烧得通红时以油下锅,略炒片刻即出锅,此时,鲜香扑鼻,嫩嘟嘟的,让人馋涎欲滴。火小或炒的时间过长,油少,味道都会相差很多。
可以说,只要是本韭菜,随便炒什么,我都爱吃。小时特别爱吃韭菜炒百页,家中有一次请客,那么多人,表弟也来了,两人都没资格上桌吃饭。于是便让妈多弄了一份韭菜炒百页,在小桌子上吃得心满意足,妈问别的菜要不要?我随口说,不要!韭菜炒百页就够了!妈看看表弟,说不行,于是又加了几个菜。后来表弟回家嘟囔着和姨妈说:“表哥吃饭只要韭菜就够了!”言下之意是害得他没吃多少菜——这后来成为母亲与姨妈间谈论儿子时的笑话之一。这毛病到现在还是这样。在外吃饭,若是碰到点菜,一人点一份时,我必是点个韭菜炒百页,且关照服务员最后上,——要本韭菜!下饭着啦!一餐豪宴,到最后,再多的山珍海味也没什么印象,大受欢迎的却是清菜豆腐汤与韭菜炒百页,很本色家常的两个菜,一个是清心爽口,一个是下饭好菜。
韭菜炒螺蛳、韭菜炒蚬子、韭菜炒鲜虾也是至味,炒螺蛳与炒鲜虾偶或见之,但韭菜炒蚬子已很难一见了——蚬子现在已经很少了。海边人家还爱以春韭爆炒文蛤,文蛤被渔民称为“天下第一鲜”,与独擅春蔬之美的春韭共炒,鲜嫩味美,食之真不知身在何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