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间,所有其他的东西--我的过去、我的母亲、弗朗西斯·斯特德、达夫妮叔母、爱德华叔父、我住过的房子、圣约翰斯城--仿佛全都成了一场梦中的些许残余,正在快速淡出。
但接着,这种感觉被另一种相反的感觉所取代,眼前的这个新世界似乎不那么真实,变得遥远了。
我刚想要接触它,或者准备走近它,便感到了这一点,这城市会从我眼前撤退,就像我们在梦中追逐的所有东西一样。
我嫉妒那些移民,他们没有选择,他们来这儿的决定永远不会改变,对他们来说,疑虑、三思、乡愁都是毫无意义的,不必沉醉其中,因为他们知道那是没有结果的。
对于他们,从第一眼见到这个新世界起,旧世界肯定就永远地一去不复返了,再也看不见它和他们留在那儿的亲人了。
这很残酷,却非常简单,有一种我所渴望的专断。
可比起他们,我的家却离得很近,至少从距离上讲,我无法选择一个世界而摆脱另一个世界。
我想不出一个能一锤定音,摆脱一切犹豫和怀疑的办法。
我曾以为自己能像库克医生那样,带着同样奇怪的同情和高傲俯视与我同行的这些移民。
可我大错特错了。
突然,我觉得这好像是个错觉,我真的曾经收到过库克医生的信吗?我真的是他儿子吗?这个库克医生就在这个城市的河对面长大,他伴随着它的成长而成长,常常勇敢地走进它,有时候他说起话来好像对它早已习以为常,好像他的生活变得枯燥无味,唯有极地探险才能使其充满生气--凭什么说这个库克医生觉得非得要把我找到,要寻求我的帮助,要乞求我跟他一起生活?我心中充满了一种令人难受的疑虑。
我是他儿子,万一这说法是个虚构,是服务于他的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弗朗西斯·斯特德在纽约停靠的时间并不长,可之后他便稀里糊涂地死了。
很难说一个在这儿度过一生的人会不受到影响。
我走到船的另一边,那儿只有几个人,自由女神像和曼哈顿的轮廓他们一定是看过好多次了,他们斜倚在舷栏上,神情茫然地注视着对面的布鲁克林,谈话时流露出讥讽的表情,当激动的欢呼从船的另一侧响起时,他们不时地相互笑笑。
布鲁克林也有自己令人难忘的景象。
假如河对面与之媲美的不是曼哈顿的街区,而是美国的其他城市,那让旅客瞠目结舌的肯定是布鲁克林。
沿岸,纵帆船的桅杆林立,看上去犹如一片树枝和树皮全被剥光了的树林,树林的背后是一排排随意排列的仓房,像两辆迎面会车的火车车厢。
工厂向四面八方无限伸展,在它们变细了的烟囱之上,在那片仓房之上,在那块我已经看出是曼哈顿岛上所能找到的最高的地方,坐落着一座城市,好像被分割成了一格格的教区,一座尖塔就表明那是布鲁克林的一部分。
教堂的尖塔比比皆是,耸立在房屋、树林和建筑物之上,与河对面的相比,这些建筑物很矮,不过远比我在此之前所见过的要大得多。
驶过总督岛,我能看见布鲁克林大桥。
因为这两座城市应有的烟雾,大桥仿佛悬在半空,没有支撑。
库克医生住在布希威克街和威洛比街的拐角处,在一个名叫布希威克的街区。
可那地方在布鲁克林桥塔的哪个方向,哪个位置,离桥塔有多远,我不知道。
我咒骂自己的土气和内向,从哈利法克斯出发的整个旅程中,这癖性使我窝在自己的舱位里,好像是不屑或者是不敢与非纽芬兰人或其他陌生人交往。
我说不清那到底是因为孤傲,还是害羞。
不过,我发誓,自己到纽约来不是为了成天碌碌无为,于是,我回到舱位,去拿自己的东西。
我收拾好那个印有弗朗西斯·斯特德姓名起首字母,装着库克医生书信的医用提包。
我想这些信虽然是他写的,我抄的,但可以作为我与他见面的介绍信。
在准备行李时,我曾打算把所有的信缩减成六七卷,可结果是不可能,首先是因为信的页数简直是太多了,其次是因为有些信我很多年都没看过了,很多年都没展开过了,我不敢把它们打开,害怕信纸破烂。
因此,当我走上甲板时,我的提包里装有三打卷起的信件,有的用线系着,有的用丝带捆着,像是文凭。
为了不让其他东西压坏这些信卷,我把它们放在提包的最上层,因此看上去好像包里装的全是这些信卷。
我想,要是有人往包里看,这些东西看上去一定很奇怪,很像什么奇怪的禁运品,明文禁止旅客带上船的什么物品。
但我没有理由认为有人会往包里看。
那艘把我从圣约翰斯送到哈利法克斯的纵帆船上的人告诉过我,坐一等舱和二等舱的旅客,只要外表没病,只须粗粗检查一下就可以上岸。
船的右舷靠上凸出海岸300英尺远的码头。
在得知离下船还需等待一段时间后,我沿着舷栏一直走到一团铁丝网状的障碍物前。
此时,我站在左舷,这里正发生的场面似乎对右舷的人或岸上的人没有任何吸引力。
透过障碍,我看见统舱的旅客正踩着几根跳板朝印着"埃利斯岛"字样的轮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