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周,除了吃饭的时候,餐桌上什么东西也没放,就只是那本书。父亲把它安放在餐桌的中央,仿佛家里的什么宝贝。他指着它,称它为"他"或"你",好像那书就是法官本人。"'倘若先生与我有幸同窗,或许也会成为好友。'啊,是的,我敢肯定,你和我,我们会成为好友的,知心好友,心腹之交,肩并肩地一道生活。要是当初在学校相识,如今我俩一定会在拉布拉多猎杀驯鹿,共度美好时光。作家、记账员,那将是多棒的一对呀!"
有时,他在深夜假装法官对查利·斯莫尔伍德说话的口吻自言自语:"本人屈尊俯就,在这本我写的而非你写的书的扉页上满足你的妄念,我的这部长达800页的鸿篇巨制,你是没法写的,是你力所不能及的丰功伟绩,相形之下,你的整个一生真是微不足道啊。"
"别再对着那本书唠叨了。"母亲总是在楼上吼道,"一个男人对着书说话,很不正常。"
"是书在对我说话。"父亲回答,"它在嘲笑我,在侮辱我。"
"你在发神经啊,斯莫尔伍德。"母亲说,"你像是在说梦话。让你说话的不是那本书,而是你灌的黄汤。"
可父亲像是把法官捆在了一把椅子上,每晚都要按时给他一顿痛骂似的,他在厨房里来回转着圈,对着那本书侃侃而谈。以前,他也曾有过固恋,但从没有这么长的时间,也不是像这本书那样是件实实在在的物体。听到他在楼下对着书谈话,像是对哪个我们从未见过的深夜来客说话,一会儿指责法官,一会儿又指责他自己,仿佛他是法官,我们大家的神经都快绷断了。
他已经连续两天没去上班了,躺在厨房的那把坐卧两用的长椅上,一直到天黑,我们吃饭时他也躺在那儿,等着我们吃完,把桌子让给他好重新开始数落那本书。"斯莫尔伍德,你会被解雇的。"母亲站在长椅跟前,朝他大吼。父亲麻木地咕哝了几句,转过身面朝墙壁。母亲坐在桌前,双手掩面。
第三天父亲去上班了,那天晚上,我听见他上了床,我自己也睡着了,很久之后,有人摸下楼梯的响动惊醒了我。我听见后门开了。我朝窗外望去,母亲身穿睡衣,正站在面朝城市的那个平台上。她双手捧着法官写的那本书,正凝视着封面。接着,她用一只手掌托起书,身体往后一仰,好像是想把它砸向法官家的屋顶似的,将书往黑暗中猛掷出去。我能依稀看见书在风中翻开,书页拍打着,几秒钟之后我听见它掉在老远的山坡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母亲默默地站在那儿,目送着那本书落下,胸脯靠在平台的栏杆上一起一伏,仿佛惊慌得喘不过气来。
眉脊山下传来了一阵低沉的轰鸣,像遥远的雷声,越来越响,接着渐渐退去,不过又持续响了一会儿。她踮起脚尖,把身子伸到栏杆以外,伸长脖子想看个究竟。接着,大概像是害怕这响声会把我们大家吵醒,她慌忙回到屋里,飞快地、几乎是毫无声响地穿过走廊,爬上楼,穿过楼梯平台,回到她的房间,她的床上。
第二天礼拜六,我们大家围坐在餐桌旁,这时母亲宣布了一个消息。她说,昨晚发生了一场雪崩,在我们家房子下面100英尺远的地方,一直崩塌到山脚,非常糟糕。有几处围栏被压平了,不过她说"谢天谢地"没有压塌任何房子,雪崩只是在两幢房子之间造成了毁坏,如今,翻越眉脊山的道路被雪阻断了。
"你们信不信,就在两幢房子之间,雪塌了下去?你们老爸马上要跟其他人一起,去帮着把路挖出来。"
父亲余醉未醒,好像并未对接下来的事情感到兴奋不已。
"我跟你一道去。"我说。
随后,我们下了山,加入了男人和男孩们的队伍,我们从雪堆的两头往中间挖。
我仰起头看了看我们家的房子,看得见雪一路崩塌下来的痕迹。小一点的树,树尖被压断了,一些大树也被连根拔起。有的地方,甚至连山坡上的雪和冰也被削光了,露出黄黄的岩石和泥土。正如母亲说的那样,这场雪崩从两幢房子之间穿过,没有损毁房屋,只是朝向塌方的那一面被刮坏了,墙板碎裂了。
我们围着雪堆干了将近一个钟头,这时,雪堆对面有人高喊说他在雪堆下面发现了什么。"我看这下面有人。"他说。我站在那儿,注视着其他人慌忙朝那个人站的地方奔去,开始疯狂地挖掘。"你们看,"那人说,"你们看,这里有只胳膊。"一只胳膊从雪中伸了出来,肘部朝上。两个男人抓住胳膊,使尽全身力气往外拖,但没有用。"这是谁呀?已经冻僵了。"有人问。
有的父亲叫自己的孩子走开,不让他们看到这惨相。男孩们眼睛盯着那只胳膊,很不情愿地退了下去。"快回家去!"一个男子吼道,两个男孩朝山上奔去,毫无疑问,他们是去报丧的。我父亲好像忘了我在场。人们又接着挖掘。我守在雪堆的另一头。最后,人们挖出来一具尸体,翻过来一看是个老人。是默瑟先生。
据说他单独一个人住在眉脊山上。他的眼睛圆睁,嘴巴大张,里面塞满了雪。
那天晚上,父亲说:"是默瑟老先生。正好住在山脚下。"
"可雪并没砸到那么远,而且一幢房子也没压着,今早你自己是这么说的。"母亲说。"他一定是在路上行走。"父亲说,"一个人住,失踪了也没人知道。83岁了,想想看,活到83,然后就那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