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把是李国良一担一担挑回来的,村里只有一台轧稻机,大家都在抢时间,他们赶了一个通宵才把谷子打下来。余美凤负责抱稻禾,李国良负责轧稻子,稻子飞出来,击打着门窗,有些从门缝掉到了堂屋里。余美凤的手指黑乎乎的,很多地方被刺破了,她感觉到手臂和屁股特别的酸,浑身一点点力气都没有了,她倒在稻堆上歇落,稻禾散发出一种清香。她刚闭上眼睛,就听到李国良扯着嗓子喊,没稻把了,快拿稻把来,快拿稻把来。她很不情愿地站起来,像夜游神似的闭着眼睛,继续搬着稻把。谷子全部打完时,启明星挂在树梢,东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从镇上传来轮船惺忪的汽笛声。李国良把电缆线收起来,用草绳子扎好,扔到角落里,然后跟余美凤说:“你先回去睡吧,现在风太小,扬不起瘪壳。”余美凤像监狱里放出来的犯人一样,跑进屋,用温水随便抹了脸和脖子,躺到了床上。第二天,她感觉到浑身的骨头都散架了,身子像是钉在床上,爬都爬不起来,由李国良扶着,她才从床上坐起来,走路时都感觉到浑身酸痛。
打下的稻子在场院里晾晒了三天,便挑到粮管所去了。粮管所的人,可真叫多,河边停满了水泥船,像是煮了一锅的馄饨,不时地发出碰撞声。余美凤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粮管所所长陈有成的,连她自己都不会想到,这个人竟然会改变自己的命运。陈有成是个秃顶,一圈灰色的短毛,像杂草围绕着盐碱滩,前面的头发有点长,往另一边倒,试图掩饰秃顶的事实,但看上去像铅笔画出的几条线,只要有他在,到了晚上,屋子里就不用开灯了。他的眼珠很小,眼白混浊,像一口痰,脸上小下大,有发黑的斑点,像一个搁了很久的梨,红草莓鼻子,厚嘴唇,嘴巴大,吃肉的时候,油汁从嘴角边流出来,他的嘴角一天到晚都是油腻腻的。稀稀拉拉的胡子,也像猪毛一样难看。他的牙齿中间有条黑乎乎的缝隙,差不多可以开火车了。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漏风,唾液四溅,在阳光下飞舞,呈现出五颜六色。他爷爷是个摸鱼的。他小时候也摸过鱼,任何时候,都喜欢挽起裤脚,露出青蛙似的腿,短小而又粗壮。他是前任粮管所所长的女婿,和前任粮管所所长一样喜欢喝酒。他老婆长得不好看,脸长得像条丝瓜,嘴瘪得厉害,下巴尖得像把刀子,可以用来切西瓜,她鼻子边上有一颗痣,这颗痣长得无理取闹,有一种恶狠狠的味道。陈有成的家在一个叫百家塘的村子里,离白茫镇有十几里地,他女人在村里的小学当教师。陈有成平时住在粮管所的宿舍里,只有星期天才回一趟家。
粮管所白花花的水泥地上,晒满了稻子,陈有成在中间走来走去,不时地抓一把稻子放到嘴里嚼一嚼。来到余美凤家的谷堆前,他竟然忘记了抓稻子。他看到余美凤的时候眼珠鼓出来,像金鱼生气时一样。李国良认识他,跟他打了个招呼,他点了点头。李国良说:“你看我们家的稻子,能算得上几级?”陈有成笑了,摸了摸头,又看了看余美凤,抓了几颗稻子放在嘴里嚼了嚼,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吐掉了,一脸谄媚地说:“你们家的稻子,那还用说,当然是一级啦。”李国良高兴地给他递烟。陈有成接过烟,将它夹在耳根,然后说:“你老婆是哪个村的,怎么这么眼熟?”李国良说:“角落头。”陈有成问:“知道余庆华吗?”余美凤说:“知道知道,他是我堂叔呢。”陈有成说:“我跟他是同学,关系很不错的。”余美凤说:“这么说,我也要喊你一声叔叔了。”陈有成说:“好哇。”余美凤说:“抽个空,来我家吃顿饭,也算认个门,以后可以常来。”陈有成笑了笑说:“一定,一定。”陈有成从余美凤身边走的时候,真想摸一把她的屁股,只是李国良一直盯着他,他实在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临走的时候,他又叮嘱道,谷子一定要再晒干点。他走之后,余美凤嘀咕道:“再晒不就成老鼠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