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割之后的土地,就像一件丢弃的破衣裳,在风的吹动下,散发出荒凉的气息。地里一个人都没有,沟渠干涸了,撒落着细鱼的尸体,泥土变得又松又脆,大地像一块巨大的桃酥饼。草枯了,虫子们也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大地中间的坟包,就像是一个又一个丑陋的瘤子。
风一天天地吹着,带来远方的气息,稗子的草籽纷纷扬落。一晃就到了十二月,树叶都落光了,光秃秃的树枝被寒风所围绕。每天早上,水洼里都结着薄冰,踩上去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太阳显得萎靡不振,经常是中午的时候露一会儿脸,便咽气了。路上的行人都缩头缩脑的,手插在口袋里,紧紧地夹着胳肢窝,像标本一般。
余美凤仍然起得很晚,她起床的时候,被窝里已经没有一点点热气了,晚上焐脚的盐水瓶冰凉冰凉,她将盐水瓶踢出了被窝,她觉得自己的脚也冻僵了。其实,她早就醒了,但却不愿意爬起来,她喜欢躺在枕头上做白日梦,有时候,她会想到自己捡了一大笔钱,然后又想着如何去花掉这些钱,比如,修新房子,大吃大喝,买很多布料,还要去赌赌钱。在钱花完的时候,她又会捡到更大的一笔钱,这笔钱,足够让她到上海去吃喝玩乐一辈子,回来时,村里人看到她,都问这问那,满是羡慕的眼神,想着想着,她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天早上,她听到村子里有一阵不安的骚动。她穿了红棉袄,从床上爬起来,在锅里取了一个李国良蒸的黄金山芋。她拉开窗帘,一边撕着山芋的皮,一边从窗户里往外瞅。她看到西边,隔着一块空地过去的那一幢房子前非常热闹,很多人围在那里。那房子本来是刘正方家的,后来他们一家搬到了镇上,这房子便空了出来,再后来听说这房子卖出去了。她吃完山芋从屋子里出来,汇集到看热闹的人群中。
原来,买刘正方房子的那家今天搬来了。那家人姓崔,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搬过来的,那个县的名字很拗口,她听别人说了两三遍,都没有记住。男主人矮墩墩的,胖胖的脸上,架着一副镶金边的茶色眼镜,嘴巴很大,两片嘴唇翻开,像两根香肠。女主人也是矮胖矮胖的,像只马桶,她的脸颊通红,眉心有一颗黑痣,黄豆般大小,看上去凶巴巴的。他们的儿子三四岁的样子,反坐在一张靠背椅上,不停地晃动着腿。他穿着浅蓝色的滑雪衫,戴一顶长毛绒帽子,不时把黑乎乎的手指伸到嘴里去抠沾在牙根上的奶糖。家具是用挂桨船运来的。五斗橱、高低床、镶玻璃镜的挂衣橱、八仙桌、方凳一律是酱紫色的。被面是崭新的,一律都是绸的,上面有牡丹或鸳鸯的图案。另外还有一台蝴蝶牌的缝纫机,两只樟木箱子,两只藤条箱子。从这些东西看上去,这一家应该算是比较富足的。大家都像看戏一样,一边看着,一边还评头论足。
陈寡妇最有意思,她来到男主人身边站了一会,像个老熟人似的问这问那。她觉得和男主人混得很熟了,便说:“你有什么不要的东西,都给我吧。”男主人笑着点了点头。陈寡妇别提多来劲了,她指着一只装咸菜的瓮说:“喏,这只瓮头有裂口了,活不过今年冬天了,你还要不要?”男主人说:“你拿去吧。”陈寡妇把东西拿回了家,她走路的速度很快,像头受了惊吓的驴一样。
不一会儿,她回来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像鹌鹑蛋一样。她对男主人说:“我看到你们家有只碗,上面有三条豁口了,以后吃饭可能会划破嘴唇的,不如给我吧,我不怕划破嘴唇。”男主人盯着她的嘴唇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陈寡妇把碗拿回了家,男主人以为她不会来了,没想到,隔了一会儿,她又弓着身子,厚着脸皮跑来了。看到她,男主人不禁皱了皱眉头。陈寡妇在家具中间转了几圈,回到男主人身边说:“你看你这个枕头,花式那么老,上面还有头发,不如给我吧。”男主人生气地说:“这可不行。”陈寡妇不高兴了,她说:“你怎么这么小气,一点都不像个男人。”男主人说:“不如我把儿子送给你吧,他嘴上拖着鼻涕呢,长大也肯定是个废物。”陈寡妇说:“你这是什么话,我要的是枕头,又不是你儿子,我自己都快养不活了,你还让我再养一个细佬。”男主人被她缠得头都大了,最后只好说:“得得得,你拿去吧。”陈寡妇拿着枕头,正要往家里走,女主人突然跑上来,一把拉住枕头,然后说:“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偷东西。”陈寡妇不肯放手,她说:“是你男人说给我的,给别人的东西,怎么还能要回去呢,太不像话了。”说完,又跟旁边的王阿姆说:“你来评评理。”女主人叉起腰,像个铜制奖杯,她恶狠狠地说:“他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她的嘴巴像装了喷雾器似的,口水喷了陈寡妇一脸。陈寡妇抹了抹脸说:“不给就不给,我家又不是没有枕头,你那么凶干什么,像是要吃人似的。”最终,陈寡妇一路骂着回家了,回到家,她又搬了张蟹巴椅,坐在门口骂,她一只脚盘起,一只脚搁在地上,一直到嘴里的口水骂干了才肯罢休。
陈寡妇走了,大家一阵哄笑,但并没有散去,因为,家具还没有搬完。他们中间有的人拿着一只空碗,有的人提着几棵雪里红,有的人提着篮子,篮子里放着一把镰刀,有人边看,边给自己的女儿翻头上的虼蚤,不时地发出毕剥毕剥的声音,还有的人竟然从家里拿了一张矮板凳,一边扎着鞋底,一边看,不时还要将针放到头发里戳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