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金光是过年前两个月回来的。那天下午,小油条和一帮小孩在张阿姆家后门口玩过家家,小油条当“大大”,王叫叫的妹妹王丫丫当“姆妈”,崔健当“儿子”,王叫叫和刘小鸡当“佣人”。崔健坐在门槛上,其他人都在忙着做“饭菜”,所谓“饭”,就是加了水的柴灰。菜很丰盛,把树叶当成鱼,把树枝当成排骨,把黄豆壳壳当成虾,把枫杨树翅果当成馄饨……所有的菜都装在用瓦片做成的碗里,还用破瓷片装了水酒。小油条正准备喝酒的时候,崔健说:“我爸爸今天要回来了!”小油条说:“你是我儿子,我不让你讲话,你就不准讲话,否则我抽你嘴巴。”崔健气嘟嘟地说:“你还是孙子呢!”小油条说:“我们在演戏嘛。”崔健说:“我不演了。”王丫丫说:“你爸真的要回来了?”小油条看到王丫丫跟别人讲话,心里有些不舒服,他说:“你又不是张半仙,你怎么知道?”崔健哼了一声说:“他昨天拍电报回来的。”崔健说到“电报”这两个字的时候,语气里充满了炫耀。听到“电报”,小油条就不敢说话了,他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崔健说:“我爸爸回来,要给我带很多好吃的东西。”刘小鸡和王叫叫说:“到时候一定要分给我们吃啊。”崔健白了他们一眼说:“我只给王丫丫吃。”小油条哼了一声,然后说:“我才不稀罕呢,不吃又不会死。”说完,用脚把饭菜都踢翻了,然后穿过鸡肠般狭窄的巷弄回家了。到了天灰蒙蒙的时候,崔金光回来了,他穿着黑色的呢中山装,风纪扣扣得死死的,手提着两个大包,两个包上面都写着“上海”的字样,字是白色的,崔金光的头发梳得光光的,头发上连一只苍蝇都站不住。下巴上发着青光,一根胡子都没有。乍一看,很像是偷吃了香肠的太监,说起话来也有点娘娘腔。
小油条像特务一样,把衣领竖起,脑袋缩在里面,手插在裤兜里,在崔金光家屋前屋后转悠着。他学公鸡喔喔喔地叫了几声,崔健就出来了。崔健说:“你找我干什么?”小油条说:“你爸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崔健说:“关你什么事?”小油条笑了笑说:“我想好了,你给我东西吃,我就把王丫丫送给你。”崔健说:“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小油条说:“我们拉钩。”拉完了钩,崔健就拿了一颗核桃给他,他迫不及待地放到嘴里去咬,差点把牙齿咬出一个缺口。崔健说:“不是这样吃的。”小油条说:“那你说怎么吃?”崔健说着,来到他家的门前,把核桃放在门轴上,关门的时候,核桃惨叫了一声,就裂开了。小油条刚吃完核桃,崔健又拿了一样东西给他,然后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小油条摇了摇头。崔健说:“我就知道你没吃过。”小油条说:“没吃过又不会杀头。”崔健哼了一声说:“告诉你吧,这是桂圆,只有上海才有卖。”小油条吃完了桂圆肉,把果核咬在嘴里舍不得吐掉,最后,他把舌头都弄累了,才把果核埋在了土里,心里暗暗地想,明年就会长出一棵桂圆树来,想吃就可以来摘了。
那天晚上,王阿娣去镇上买烧鸡来给崔金光下酒,她牵着崔健的手,小油条就跟在身后。回来的时候,小油条一直闻着烧鸡的香味,有时候,崔健还会把鸡皮撕下来,给他吃。崔健说话的时候,嘴里都会冒出油花来。
听说崔金光回来了,余美凤便端着饭碗来了。崔金光在喝酒。王阿娣在厨房做菜。“老崔,你这下子发大财啦。”余美凤一进门就说。崔金光说:“我发什么财哦,混口饭吃罢了。”余美凤说:“你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按你这种说法,我们都只能喝西北风了。”崔金光笑了笑。王阿娣从厨房出来,看到余美凤便说:“美凤头,站着干什么,快坐下来夹点菜吃。”余美凤坐了下来,刚坐下来,就开始叹起气来。王阿娣说:“你叹什么气啊?”余美凤说:“还不是因为国良伢,他实在是太没用了,长了个脑袋就像是个摆设。”王阿娣说:“国良伢很能干嘛。”余美凤说:“能干个屁,我都快被他气死了,一点出息都没有。”王阿娣说:“反正我觉得比我们家明亮伢好得多了。”余美凤说:“要不,我们换换?”王阿娣说:“你可不要后悔啊。”说完,给崔金光倒上酒。余美凤说:“说正经的,老崔,你能不能带国良伢出去见见世面?”崔金光说:“他太忠厚了,做我们这个要吃亏的,外面的人坏得很。”余美凤又叹了口气说:“看来,我是要苦一辈子了。”王阿娣说:“我听说国良伢在学修拖拉机,以后开个店,不是蛮好的吗?”余美凤说:“好什么呀,他师傅不让他开店,学了也是白学。”王阿娣说:“可不能这么说,有个手艺,以后会很吃香的。”余美凤说:“我真想到外面去看看。”王阿娣说:“我看,你倒是块做供销员的好料子,老崔,你说呢?”崔金光点了点头,笑了笑。余美凤说:“老崔,要不,我就拜你为师啦?”老崔点了一支牡丹牌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说:“在外面混,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能相信任何人,一旦你相信别人,那么,你就会上当受骗,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我在这上面是吃过亏的。”余美凤觉得他讲得很有道理,不住地点头。王阿娣说:“美凤头,我们有个事要请你帮忙。”余美凤说:“什么事?”王阿娣说:“我们过年前想把新房子盖起来,想在你们家借住一段时间。”余美凤说:“这有什么关系呢,搬过来就是了。”王阿娣说:“你要不要问一下国良伢?”余美凤说:“问他干什么,家里的事我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