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有成给李国良腾了三间空房子,房子在粮管所的最北面,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一走进就能闻到腐烂的气味。外面的墙壁上写着红色的标语:“为了革命,只生一个孩子。”门的下半部分已经烂掉了,锁也锈死了,钥匙打不开,陈有成用脚一踹,门就倒下了。
陈有成说:“这门要换新的才行。”
“那是那是。”李国良附和着。
往里面走,才发现很多椽子都开始腐烂了,屋顶上好多地方都塌下来了,雨水从那里灌进来,地上烂得像个泥塘,湿的地方可以养鱼,即使是干的地方,踩上去也像海绵一样软,地上还长满了齐膝的杂草,两只老鼠正在草丛里打架,边打还边发出叽叽叽的笑声。陈有成扔了一块石头,老鼠就屁颠屁颠地钻到黑暗深处去了。
陈有成说:“把椽子换一下,免得掉下来砸到人。”
“那是那是。”
李国良的脚踢到一个硬块,开始以为是石头,细看一下原来是一把生锈的铁耙,他还捡到一只胶鞋和一口假牙。到处都是尘土与蜘蛛网,走一圈下来,脸上就罩着一层轻纱了。
陈有成问:“怎么样?”
“蛮不错。”
陈有成说:“稍微收拾一下就成了。”
李国良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心里就有一个大概的谱了,毕竟他以前做过一段时间的泥水工和木匠,如果不是斧子劈到了虎口,他现在可能还是个木匠。
让李国良最高兴的是,房子外面就是杨湾河,它是屋溪河的一条分支,长长的河埠,因为废弃多年,变得十分杂乱,到处都是缺口,像是一个老人的牙齿。不过,一出门就可以停船,这已经是很好的事情了。往东走二百米,有一家农机厂,车床撞击的声音彻夜不息,空气里是煤渣与铁锈的味道。过了农机厂,就是杨湾村,村里人都靠打鱼为生。
陈有成说:“这里虽然破败了一点,但毕竟是公家的房子,租金还是要象征性地收一点。”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陈有成说:“三块钱一个月,你觉得如何?”
“你说了算,你说了算。”
花了三天时间,李国良就让这房子变了个样,他和梁四喜两个人割掉了屋里面的草,在上面铺了一层碎石,又在上面铺了细石子,铺上石灰和黄泥,最后夯坚实了,墙上用石灰水刷了一遍。他还找来了圆松木,翻开了屋顶,把那些烂椽子换下来,这中间,他踩在一根烂椽子上,脚下一空,就从屋顶上掉下来,半天才缓过神来。之后,他又把河埠修整了一下,屋子前面连一棵草都没有留下。
打米机运来的那天,是一九八二年三月八日,房子收拾得跟新的一样了。那打米机是五成新的,是陈所长托熟人买的。李国良卖掉拖拉机的钱,买完打米机,还掉谈福大的钱,还剩下一百多块,他把钱放在口袋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机器抬进来后,他在门上贴了红纸,还放了鞭炮,自己找了毛笔,在墙壁上写了“国良加工厂”五个大字,又写了“联系人李国良”六个小字。他看着歪歪倒倒的字,忍不住笑了起来。
陈有成手里抱着一只搪瓷的茶杯到加工厂来,走几步便停下来掀开盖子喝一口,在路上碰到的每一个人,都先和他打招呼,他只是点点头。李国良坐在门口,不停在晃动着双腿,等着别人来轧米。温煦的阳光照耀着,他昏昏欲睡了。
陈有成拍他肩膀的时候,他着实吓了一跳。他刚想骂人,见到是陈有成,脸上马上涂了一层笑,“所,所长,你来啦?”陈有成说:“怎么样?”李国良摇了摇头说:“一个人都没有。”陈有成说:“没关系,才第一天嘛,大家都还不知道这里有个加工厂。”李国良说:“所长,你说,照这个样子下去,发财要到何年何月呢?”陈有成说:“人无横财不富嘛。”说完,笑了起来。李国良说:“你见多识广,不如指一条明路给我。”陈有成说:“这个嘛,以后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那天一直到天黑,都没有人来打米,李国良坐在凳子上,把屁股都坐麻了,他不停地伸着懒腰。粮管所远离大街,天色一晚,显得格外静寂,只有麻雀一跳一跳地在空地上啄着稻谷,它的尾巴翘得老高,像是穿了件晚礼服,它不时地低下头,仿佛想解开礼服上的纽扣。穿过粮管所大院时,他看到陈有成房间里亮着橘黄的灯盏,从那里飘来食物的香味与嘈杂的声音,李国良知道他们在喝酒。他心灰意冷,觉得自己跟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低着头,快走了几步,不想让任何人看到。
回到家,他便倒在床上,蒙上了被窝。余美凤说:“怎么了?”李国良说:“都是你出的馊主意,今天除了陈所长,我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余美凤说:“你急什么呀,这才第一天嘛。”李国良说:“我心里不踏实。”余美凤说:“我听说现在黑市上的米,要贵得多。”李国良说:“违法的事情我可不做。”余美凤说:“你不做坏人,就永远发不了财。”余美凤煮了面条,叫李国良起来吃。李国良说:“我不想吃。”余美凤说:“你怎么就这点出息。”李国良把头埋到了被窝里。半夜的时候,李国良饿醒了,胃里空得发慌,抽搐得厉害,但他怕余美凤骂,便忍着不爬起来。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他就闻到了糯米的香味。他没刷牙就端着碗去掀锅盖,热气扑面而来。他刚刚盛了两锅铲,余美凤进来了,她说:“你急什么呀,米还没弯腰呢!”他管不了那么多,一口气吃了四大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