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夏天,雨水特别多,暴雨把天空和大地连在了一起。大风咬断了树枝,有的甚至是连根拔起。惊慌的树叶准备离家出走,吊堡虫在空中荡着秋千,一只蜗牛在雨中飞来飞去。大风还试着要像抬轿子一样把屋顶抬走,不过它没有成功,只刮走了几块薄薄的瓦片。道路泥泞不堪,路中央最烂,水洼里盛满稀薄的泥浆,像融化的麦芽糖。走在路上,会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浑身溅满泥点点,拖拉机经过时,行人纷纷逃窜。屋溪河的水面一天比一天高,眼看着就要淹到岸上来了,河水混浊,像一群年老的狮子在沉睡,不时用浊黄的舌头舔一下河岸。每个人都觉得身上潮乎乎的,仿佛穿的不是衣服,而是一片片苔藓。
河面上漂浮着上游冲下来的各种东西,有竹席、板凳、油纸伞、凉帽、半个白萝卜、树桩、死鱼、青菜、秧篮、灰蓝的衣裳……有一天,居然还有人看到河面上飘着一只粪缸。五牛总是拿着一根竹篙,像巡道员一样,赤着脚在岸边转过来转过去,他还真的捞到了一只白毛的芦花大公鸡。天空很低,行人们像背了一床湿湿的大棉被。陈寡妇一天到晚唠叨着:“天要掉下来了,天要掉下来了,天真的要掉下来了。”她在床边拴了一只大木盆,里面放了一袋米,一罐咸菜,如果洪水把屋子淹掉了,她就躺在里面,飘到哪里算哪里,如果饿了,就抓一把米放在嘴里。
雨一连下了半个月,有一天突然停了。蓝印花布般的天空飘着白云,悠闲得像吃草的绵羊。太阳又死皮赖脸地挂在了空中,发出没心没肺的光芒。空气格外闷热,草堆冒着潮湿的烟气。知了的声音在树与树之间织起了一张张的网,它们叫个不停,仿佛被憋得喘不过气来。家家户户都把衣服拿出来翻晒,每个人都希望在阳光下多呆一会,身体里的湿气蒸发之后,留在皮肤上的是一股甘草般的清香。在阳光下晒的时间一长,脸有点红,脑子有一点晕,他们却一脸满足,像喝醉了酒一样。陈有成死后,李国良就再没有去石矿上班了,这段时间,他每天都在昏睡,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沉重,就像是阁楼上堆放着的老南瓜。陈有成死后的几天,李国良还经常梦到他,时间一长,他也就不到梦里来做客了。
雨只停了一天,仿佛一个人跑累了,坐下来歇个落而已。第二天,小镇上空又挂满了粉丝般的雨帘。那天夜里,在人们的睡梦中,狡猾的河水终于悄无声息地爬到了岸上。老人们说:“有一年,洪水没过了屋顶,白茫镇成了一片汪洋,大家都搬到几公里外的烟山上去住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恐慌,没有人知道今年的洪水有多大。有钱的人家都跑到县城去了。没钱的人家,也在准备着,一点都不敢含糊。他们把粮食挪到了阁楼上,又买了火柴、碘盐、煤油、煤炉、煤球等东西,他们把钱拿给别人的时候,非常心疼,就像是割掉了身上的一块肉,有时候,两口子的意见不一致,男的说女的不应该乱花钱,女的说没钱你还买烟抽,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只有李国良家没有动静。雨还是没有停。水还在上涨。河边的杨树,因为在水中浸泡久了,顺着河流往下漂。从其他村子里,不断传来有人溺水的消息。其中,最悲惨的是乌家圩的一家人,他们坐船去喝喜酒,船翻掉了,船上的五个人一个都没剩。
一天早上,李国良起床的时候,发现拖鞋飘走了。他推醒了余美凤,急吼吼地说:“水已经淹到了家里,水已经淹到了家里。”余美凤慢条斯理地说:“急什么呀,这么急,孙子都生出来了。”李国良说:“水都淹到了家里,你还不急吗?”余美凤说:“水还没淹到床上呢。”这时,他听到门外有人喊:“国良伢,国良伢。”李国良下了床,赤着脚开了门,看到他大大站在门口,眼睛里充满惊慌与不安。他的鼻子塞住了,呼吸时像是在抽风箱。他咳嗽的时候,手握成一个拳头,拳心对准嘴唇,身体抖动得像一台老式的柴油机。李国良说:“大大,怎么啦?”他大大说话也在发抖,“我听说,上游的水库要放闸,洪水要把白茫镇淹掉了,你快送我到王不郎圩去。”他姐姐李国芳家在王不郎圩,村子在一个小山坡上,水应该还没淹到那里。李国良说:“那我去叫船。”他大大说:“快去快去,晚了就走不了了。”余美凤和李小苹也从床上起来了,她们的头发乱得像鸡窝。他大大骂道:“水都淹到家里了,你们居然还有心思睡觉。”李国良说:“要不,我们一起搬到王不郎圩去?”余美凤说:“我不去。”李国良说:“大大要去呢!”余美凤说:“那让他一个人去。”李国良去镇上叫了一只船,李国良问船夫:“到王不郎圩要多少钱?”船夫说:“是来回吗?”李国良点了点头。船夫说:“两块。”李国良说:“怎么那么贵?”船夫说:“河水都涨了,还有什么不涨呢?”李国良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发了支烟说:“大家都是熟识人,少点行不行?”船夫说:“你不坐,还有其他人要坐,你不要浪费我的时间。”李国良只好说:“好吧,好吧。”他心里暗暗骂道,一发洪水,大家都在抢钱了。他大大拿了几件换洗衣服,便上了船。船开了半个钟头,就到了他姐姐家。天气太闷,一些不知好歹的鱼跳了起来,它们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光,在水面上发出啪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击掌,有几条倒霉的鱼跳到了船舱里。下船的时候,国良的大大用草绳将它们串在一起,提在手里。李国良在姐姐家吃过午饭,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