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陈寡妇就来了,余美凤老远就看到她,身体往前倾,晃动着两条罗圈腿。余美凤挨家挨户地发了糖和红鸡蛋,李小苹跟在后面,她背着李小斌。她去的最后一家,是村长家。村长说:“美凤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余美凤说:“昨天下午。”村长接过红鸡蛋说:“这个我先收下来,不过,回头我还要去找你的。”余美凤说:“找我干什么?”村长说:“政策你又不是不知道。”余美凤说:“又没人跟我说过,我怎么知道?”村长看了一下手表说:“我要到镇里去开会,晚上我来找你。”
余美凤买了新棉絮,把床铺好,挂好蚊帐,就把放在四喜家的东西搬到自己家里去了。她将水缸挑满水,放进了明矾,又在水缸上磨了磨生锈的菜刀。李小苹抱着李小斌,余美凤听到他的哭声,就停下来,给他喂几口奶。家里连一粒米都没有,她跟四喜买了五十斤。把家里收拾好了,她又到村子西边去看了看自己的菜地,别人的菜地料理得很好,长满了青菜、茄子、南瓜、辣椒、空心菜、芫荽,自己的菜地里则长满了杂草。她便回家拿了镰刀和锄头,蹲下来,割了草,松了土,在上面撒了小白菜的菜籽,浇了水。她想明天找些柳条来围一个篱笆,这样,鸡就不会进来闲逛了。干完地里的活,已将近五点,她去镇上割了半斤肉,买了三根茭白。这些肉,她切了一半下来,剁成肉末,放在碗里,加上盐、红糖、味精和几根姜丝,另外用一只碗装了水,放到蒸架上蒸,蒸架下面是米饭,饭煮好的时候,肉也熟了,水也开了,她把水倒在肉里,油花便争着冒上来,再往里面加几滴酱油,鲜肉汤就做成了。另一半肉,炒了茭白。她还用酱油汤煮了鸡蛋。终于可以吃晚饭了,一打开灯,蛾子围着灯泡打转,转晕了,便跌落在地上。灯光虽然比城里微弱,但想到这是自己的家,她心里就觉得踏实,自在。她以前总觉得城里的日子好过,但呆久了,就觉得那是在奔命了。
村长来了,老远就听到了他的咳嗽声。他一进门,余美凤便说:“村长,快坐。”村长说:“国良伢呢?”余美凤说:“他,还在城里。”村长说:“县城吗?”余美凤说:“省城。”村长从口袋里摸了一个文件,拿给余美凤说:“现在生二胎,要罚款,你知道吗?”余美凤说:“我不知道。”村长说:“不管你知不知道,这钱都是要罚的。”余美凤说:“罚多少?”村长说:“一千八。”余美凤说:“天,怎么那么多?”村长说:“这是镇里的统一规定。”余美凤说:“能不能少点?”村长说:“这又不是买菜,哪里能讨价还价?”余美凤说:“可是我到哪里去弄那么多钱?”村长说:“那就不是我管的事了,国良伢不是在省城吗,他会没钱?”余美凤说:“省城怎么啦,天上又不会掉下钱来。”村长说:“你最好自觉点,不要到搬东西拆房子的时候,说我不给情面。”听到“拆房子”,余美凤感觉房子真的摇晃了一下。她说:“我真的没那么多钱。”村长说:“没钱,可以用稻子抵的。”余美凤说:“稻子也没有。”村长说:“要是实在困难,也可以分开交。”余美凤说:“那我先交二十行不行?”村长说:“你打发叫花子呀,最少也要先交三百。”余美凤说:“村长,这钱能不能少点,一千八实在太高了。”村长说:“这个没有商量的余地。”余美凤一咬牙说:“好,我交。”她先拿出三百块钱,给了村长。村长说:“美凤头,这事你也不能怨我,这是我的工作。”余美凤说:“你以后多照应我们就行了。”村长说:“这是当然,这是当然。”
余美凤先回了一趟娘家,娘家的阿婆阿姆听说她生了儿子,都争着来看。过了几天,又到王不郎圩去接国良的大大。国良的大大天天都坐在门口,等着儿子来接他,看到余美凤怀里抱着儿子,忙说:“孙子,孙子,我的孙子。老太婆,我看到孙子了,我可以死了。”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在路上碰到每一个熟识人,他都要告诉别人:“这是我孙子,这是我孙子。我看到孙子了,我可以死了。”
余美凤给李国良写了封信,跟他讲了罚款的事。没想到,半个月之后,李国良就寄了钱回来。余美凤开始以为是二百块,再仔细一看,居然是二千块。她觉得有些晕眩,她回家的时候,李国良身上明明只留了一百块钱,她不知道,李国良怎么一下子挣了那么多钱。她有些担心。她取了钱,就去村长家交了罚款。村长拿着钱说:“这钱,不会来路不正吧?”余美凤说:“你不要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村长说:“开个玩笑,千万别往心里去。”余美凤说:“有些玩笑,可是不能乱开的。”她出了门,村长又在后面喊:“到时候,记得来上学习班。”
那天晚上,余美凤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到李国良在前面跑,很多人在后面追,他们喊:“抓住他,抓住他。”眼看着就要追上了,余美凤说:“你到我口袋里来。”李国良说:“我怎么进去?”余美凤说:“你闭上眼睛,我朝你吹口气就行了。”果然,李国良变小了,变成了一块手帕,余美凤把他叠好了,放进了口袋。等那帮人走了之后,余美凤喊李国良:“你可以出来了。”李国良从她口袋里出来后,没有看她一眼,就往前走了。余美凤喊道:“他们为什么要追你?”李国良说:“关你屁事。”余美凤说:“我是你老婆。”李国良不理她,一会儿,他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