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他们在四喜家吃饭。爱华说:“省城好不好?”四喜骂道:“屁话,省城能不好吗?”余美凤说:“好是好,不过,我住不惯。”爱华说:“他们平时都吃什么?”余美凤说:“他们中午一般都不讲究,到晚上才会好好地做几个菜。他们盛菜的碟子和盛饭的碗,都很小。”爱华说:“那吃起来不是很麻烦吗?”余美凤说:“是啊,添饭要来来回回地跑。”爱华说:“他们结婚要什么东西?”余美凤说:“现在都要四大件。”爱华说:“这个我知道,不就是自行车、手表、风扇和缝纫机嘛。”
余美凤笑了笑说:“这些现在不稀罕了,他们要电视机、洗衣机、立体声和电冰箱,结一次婚要花三千五百块钱。”爱华咂着嘴说:“我的天,这么多钱,家里有印钞机啊。”四喜白了爱华一眼,把空碗递给她,她便去添饭了。四喜问:“国良在城里混得怎么样?”余美凤说:“还可以吧。”四喜说:“具体做什么呢?”余美凤说:“不一定的,什么挣钱就做什么。省城里的钱,就是好挣,我还做过一段时间的保姆呢,就是收拾屋子、洗衣服、带孩子,一天管吃两顿,六十块钱一个月。”爱华说:“那不错嘛,可是,那样的苦,你吃得了吗?”余美凤说:“人都是被逼出来的,在乡下感觉不到压力,不管怎么样,饭菜总是有的,水总有的喝,在城里可是什么都要花钱,住房子要花钱,连水都要花钱,烧煤也要花钱,不干活,那就只有饿死的份了。”爱华说:“我听说服装厂现在天天加班,一年也只能拿到五百多块钱。”余美凤说:“不怕你们笑话,刚进城的时候,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什么都想尝尝,我们带到城里的钱,不到一个月就花完了。后来的几天,我们连一粒米都没有进,再后来,我就去当保姆啦,城里人可爱干净啦,在以前,鸡跳到灶台上屙了鸡屎,我都不会管的,在城里,桌子上只要一点点灰尘,就要抹得干干净净。”爱华说:“后来怎么没做呢?”余美凤说:“后来就怀上小斌啦。”爱华说:“城里人有没有看不起乡下人?”余美凤说:“我倒没觉得。”爱华说:“在城里呆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回来呢?”余美凤说:“我不习惯。”四喜说:“国良伢什么时候回来呢?”余美凤说:“过年肯定要回来的。”四喜说:“希望他不要再被人骗了。”余美凤笑了笑,说:“他现在可不一样了,世面见多了,人也变精明了,只有骗别人的份,哪里会被别人骗呢?”爱华说:“我就想不通,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坏人?”四喜说:“等你想通了,母猪都会上树了。”
爱华说:“等国良伢回来,让他带四喜也出去见识见识吧,呆在白茫圩修地球,能修出什么名堂来。”余美凤说:“等他回来,我一定跟他说。”四喜说:“别听她胡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啊。”余美凤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说:“四喜,我想买点鸡蛋哩。”四喜说:“你想吃,我家就有,自家鸡生的,要买干什么?”余美凤说:“生了儿子嘛,要发红鸡蛋的。”爱华说:“那是那是,讨个吉利。”四喜神情凝重,他说:“现在计划生育抓得很紧,你知道吗?”余美凤说:“我知道啊,可是家毕竟还是要回来的,不然,不就成了野鬼了吗?”爱华说:“我听说杨家湾有一家生二胎,罚了一千块呢。”四喜说:“你知道个屁,是一千六。”余美凤满不在乎地说:“生都生出来了,又塞不回去了,罚就罚吧。”爱华说:“陈寡妇现在收鸡蛋,你可以跟她买。”余美凤说:“我们村上有多少户人家?”爱华说:“好像有五十多户吧。”说完看着四喜。四喜掐着手指在盘算着,最后说:“有五十八户啦。”余美凤说:“那我就要一百二十个蛋。”
吃完饭,余美凤就去找陈寡妇了。那会,陈寡妇已经睡下了,只要天一黑,她就不敢出门了。听到了敲门声,她从被窝里伸出脑袋,紧张地问道:“谁?”她的声音幽暗、轻微,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余美凤说:“我。”陈寡妇说:“你是谁?”余美凤说:“我是美凤头,你睡了吗?”陈寡妇一边拍着胸口一边来开门。门起先只开了一条缝隙,等她的小眼睛看清外面站的那个人,才把门打开一半。余美凤进了屋,她又看了看外面,迅速地把门关上,闩好。屋里弥漫着水盐菜的气味,乱七八糟的东西堆满了狭窄的小屋,床底下堆满了酒瓶子和破鞋子,搓板就有五六块,不过都是坏的,破坛子和破瓮头也堆得到处都是。屋里看上去像垃圾堆,陈寡妇就像是住在垃圾堆里的跳蚤。余美凤感觉到手背一阵瘙痒,便抓了一下,没料到竟越抓越痒。陈寡妇说:“你要不要喝口开水?”余美凤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陈寡妇说:“我以为你明天来,没想到今天就来了。”余美凤不解地说:“你知道我要来?”陈寡妇说:“不光是知道你要来,还知道你要来干什么。”余美凤说:“那你说我来干什么?”陈寡妇说:“不就是买鸡蛋嘛。”余美凤点着头说:“你可真厉害。”陈寡妇说:“那篮子一共是一百二十个,我给别人是每个一角二分,给你嘛,每个算一角一分。”余美凤说:“算一角二吧,你也要挣点钱嘛。”陈寡妇说:“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一角一。”余美凤执拗不过,只好说:“那多不好意思。”陈寡妇说:“要不,蛋我给你染好,省得你弄脏手。”余美凤说:“那当然最好不过了。”
陈寡妇说:“工钱我就不收了,只收买洋红的一块钱。”余美凤说:“一共多少钱?”陈寡妇说:“账我也早算好了,十四块二角。”余美凤马上拿了十五块钱给她。她接过钱,手指沾了沾口水,在钱上捏了又捏,仿佛要把它磨成粉末。然后,她转过身子,钻到布帘里,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块手帕,手帕摊开,里面是一块红布,再翻开,里面还有一块白色的布,白布中间,包着钱,钱像拳头一样卷成一圈。她把这十五块钱包在中间,又用口水沾湿了手指,开始给余美凤找钱,最后用一根水牛筋将钱扎好。她递钱给余美凤的时候,笑着说:“你知道吗?现在假钱特别多,就是今天下午,茶水店的宋呆子就收了一张十块的假钱呢,换了是我,非要跳河不可。”讲到假钱,余美凤的旧伤疤被人揭开了,感觉心口隐隐作痛,她说:“我的钱,你尽管放心。”余美凤把钱放进口袋的时候,陈寡妇又叮嘱道:“你数清楚,你数清楚。”余美凤说:“不会有错的。”陈寡妇说:“那好,明天中午,我把染好的蛋送到四喜家去。”余美凤说:“你怎么知道我住在四喜家?”陈寡妇笑着反问了一句:“有我不知道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