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棕色天珠(1)

鲈鱼 作者:苏善生


1.我问佛,你真的能保佑我吗

我叫何洛初。

二十四年前的冬天,我躺在长白山脚下无知地因为寒冷而哭泣的时候,他在冰冷的石岩里看到了我。我的哭声引来了他,我的哭声让我又一次回到人间。他看见我的时候,我双唇青紫,四肢还有舌头都已僵硬。但是我却忽然哭出了声音,而且他在远处的山坳里还清晰地听见了。

是十月四日的凌晨三点,他忽然醒来,钻出温热的炕头,摸索着在松木柜子上找到火柴,一次次最终划着,点上煤油灯。油罐子是吃完的罐头瓶,盖上一个铁片,铁片中间钻一个眼,续上搓成小手指肚般粗细的棉线做灯芯。

窸窣的声音把妻子惊醒。怎么了?

他竖起耳朵眯着眼睛,贴在白纸糊的窗户棂上。他说,你听,外面好像有孩子在哭。

当时刚下完一场大雪,有一米多厚的雪都堵住了栅栏门。院子的墙脚处是不敢过去的,那里的雪被大风堆积得可以让人陷进去而不能自拔。全山坳的人都大门小门地紧闭,窝在炕上睡觉,打呼噜,嗑自产的瓜子。要么一家子人围着一个黄土捏成的火盆烤火。燃烧的是松树疙瘩,浓烟滚滚,让人睁不开眼,却又能嗅到一股松木的清香,吸进了脑子里,神清气爽。

她说,你没事睡不着瞎整啥,会有谁家的孩子这时候跑出去。

他真的听到了孩子哭的声音,可是他妻子也是真的没有听到。他抓起滚下炕的棉袄棉裤,嘴里咝咝地穿上。妻子说,你干什么。他回过头对妻子说,我去看看。我真的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妻子使劲掖着被角。她整个人缩在被子里,传出闷闷的声音,你去吧,可别让野狼给吃了。那我肚子里的孩子可就看不到爹了。

他轻轻地把顶门杠拿开,推开门。风呼地钻了进来,夹杂着翻飞的雪花。哭声断断续续地从北山后传来。他在半米多深的雪地里踉踉跄跄地向那方向走去。

这是一九八○年的严冬,他的妻子第三次怀了孩子。前两个一儿一女,按说这个也不能要了,况且正是开始计划生育的关节,可是偏偏妻子怀了都已经快三个月了他才知道。他听老年人说起过,三个月的娃应该成人形了。妻子舍不得,说,他已经在我肚子里吃喝了三个月,我怎么也得把他生下来。我要他怎么也得养我三十年。他也不舍得,他会看相,从妻子的反应和肚子鼓起的形状他断定是个带把的。又是一个儿子,有一个不孝的,还能指望第二个。

他是祖祖辈辈的农民,年轻时以土地为生,老了就只能指望儿子能够孝顺。

他的妻子倒是还读过几年书,家境也比他好,家里世世代代行医,开着方圆十几里唯一的一家药铺,吃穿从小不愁。在没有嫁给他之前,从未下过地,挑过水,推过粪。她是农村里的千金,却并不娇惯,四岁就跟在哥哥后面开始识字,读书。她最终嫁给他,她告诉别人说只是因为他踏实能干。

他始终憨憨地笑,没有在别人面前说过一句体面的话。他是典型的沂蒙山区的汉子,逆来顺受,听天由命,不论天寒地冻还是夏日三伏,都是兄妹六个里最能干的。他说,谁叫俺是老大呢。他排行老大,下面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子。他脾气倔犟,七岁时,去村口放生产队的牛,一次,有孩子淘气地拿石头扔牛。牛发起了火,挣开绳子就要跑,那些孩子吓得哇哇乱窜,只有他扑上去死死地拽住缰绳。牛跑起来,把他拽在地上拖着,石块、土坷垃、草皮还有蒺藜划得他满身全是口子,他就是不松手。后来大人赶来时,牛也跑累了,趴在水沟里呼噜呼噜地喘着粗气。他艰难地爬起来骑到牛的背上,抚摩牛的双角说,噶子,你没我倔!牛呜呜地叫着点头,从此再也不在他的面前撒野使脾气。直到牛死的时候,他的泪落在牛的眼眶里,牛也哭了,又是呜呜地叫。叫声刺破了湛蓝的天空,穿透在辽阔的原野和暮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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