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城市像个山村,楼房大多筑在山坡上、转弯角、低洼地,出门就是台阶路,潮湿,阴暗,长着藏污纳垢的青苔,散发出浑浊的霉臭异味。街道狭窄、肮脏、杂乱,迷宫一样的胡同里,四处是小偷、野狗、妓女、骗子、闲杂人员。关键是陆从骏很快发现,在这里表面上的友好中,暗藏着错综复杂。他们第一批运过来的装备,从朝天门码头到驻地,不到五公里路途,居然少了七支手枪、两部收音机,还有几袋大米和一箱压缩饼干。他们是逃兵,败兵之将,没有人打心眼里欢迎他们。欢迎都是虚假的,笑里藏刀,绵里藏针。
与南京相比,这个城市的好处是女人都长得水灵,皮肤细腻洁嫩,目光妩媚,多风情,容易得手。妓女是不要说的,天下妓女都跟屠夫刀下的肉一样,只要你肯花钱都吃得到嘴的。叫人开眼界的是那些女人,所谓的良家妇女吧,对陌生男人没有那种古板的戒心和矜持,很好接近,甚至也容易吊到手。这可能就是重庆所谓的码头文化的独特内容吧,色情味很浓。
陆从骏曾经想过,要是早十年来这儿,他可能也会喜欢这个城市的。他在三号院时手下有七八个年轻人,来重庆前大多没碰过什么女人,来了不到半年,睡过的女人都比他多了。他们偶尔会跟他吹嘘重庆女人怎么怎么个好,甚至说出不少淫秽的细节。这一定程度上促使他提前把妻子折腾到了重庆。在战火纷飞的年月,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好在他手上有些特权。
陆从骏的家就在山坡上。
陈家鹄的家也在山坡上。
不同的是,陆家坐的是小山坡,坡缓,门前是水泥路,可以行车;陈家坐的是大山坡,在山腰上,一条狭长的巷子,入口就是七级台阶,车子根本没法开进去。顺着这条巷子一直往前走,走到头,曾经是这个城市的校场,杀人砍头的地方,现在是一片乱坟岗。
巷子叫天堂巷,把杀人、埋死人的地方叫做天堂,这是国人素有的智慧和胆识:不怕死人,怕活人。陆从骏已经在地图上见过这条巷子,但还是第一次实地来看。看了以后,他很满意,因为这条巷子很窄,只有一米多宽,而且陈家对门的房子比陈家要高出一米多,如果把对门楼上的房子租下来,很便于观察陈家的动静。刚才在路上,他已经做了决定,要对陈家鹄和他的日本女人考察一番。五号院是敌人的眼中钉,敌人想方设法要插人进来,谁敢保证陈家鹄一定怀的是赤子之心?尤其是他身边的那个女人,看上去文静、单纯、善良,像良家妇女,但也可能是假象。不叫的狗最会咬人,披着羊皮的狼更可怕。
“对门是什么人家?”陆从骏从天堂巷出来,上了车,问随行的孙处长。
“房东没见着,现在里面住了四户人家,都是逃难来的。”老孙昨天已经来看过,摸过情况。
“请走一户,让小周过来蹲点,给我二十四小时盯着。”陆从骏吩咐道,“主要看他们跟什么人来往。”
“知道了,我回去就安排。”
“今天去接他们的是什么人,我怎么有点面熟?”
“是兵器部的人力处长,叫李政。”
“他们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
“了解一下,最好能找到一两个他在日本留学时的同学。”
“嗯,明白。”
“走吧。”
老孙发动车子,准备走,突然从汽车的后视镜里看见一对母女急冲冲地跑过来,“快看,那是陈家鹄的母亲和妹妹。”陆从骏回头,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和一个年轻的、扎着两条羊角辫子的姑娘,提拎着不少东西,咚咚地小跑着,转眼跑进了天堂巷。后面还跟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头,空着手,不紧不慢地走着。
“嘿,”陆从骏回头说,“陈家鹄长得像他母亲。”
“对,很像。”老孙一边开动车子,一边看着所长说,“看来这人真是有才。”
所长问他:“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老孙笑道:“俗话说,儿子像爷爷,有福,儿子像母亲,有才。”
这叫什么理论?所长不以为然,“照你这么说,那姑娘也就一定没才了,我看她长得也很像她妈的,跑步的样子都像,都是往一边倾,明显是一只脚要短一点。”
“她是个假小子,性格很开朗。”老孙说,“昨天我跟她去了学校,她跟同学们在演一出戏,她演的是一个把鬼子活活掐死的女英雄,演得还真不赖。”
“她在哪儿读书?”
“中央大学,学气象的,四年级,明年就毕业了。”
“叫什么名字?”
“陈家燕。”
“就兄妹俩?”
“不,还有个哥哥,叫陈家鸿,今年三十二岁,比陈家鹄大四岁,他很不幸。”
“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