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两天,我只有两天,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我只有两天,一天用来路过,另一天还是路过。”
卡若琳要跟链链讲的是“路过”。一个人,她的命运,她的一生都在路过。“只有两天,我只有两天,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我只有两天,一天用来路过,另一天还是路过。”链链记得这首歌。
卡若琳在她的年轻时代是个天使,就算如今,她仍然是链链见识到的奇迹。她高挑匀称、活力充沛,金黄的卷发在耳际散开。她穿时髦紧身的裙子和透明性感的内衣。她不避讳一切话题而且常常满怀激情地大笑,她举餐叉和摊开手的动作仍然熟练和优雅,她采来放在床头的鲜花令满屋芳香,她认真地听各种校外讲座,她一周时间至少去旧货市场买五本书,并迅速消化。当然,她最喜欢的还是看电影和去森林采蘑菇……链链坚决相信她的年轻会一直这样继续,不会衰竭。
法国人疯狂,喜欢冒险,却并不认真。德国人谨慎、客观,却是十足认真,纳粹以后的欧洲人终于明白善与恶、因和果的转化。经历了二战又经受越战的美国人也终于受伤了,诗人艺术家走上街头,“我们要做爱,我们不要做战”的口号惊世骇俗,他们说我们要拥有鲜花和幸福的权利。
于是先被肉体唤醒的的美国人唱那首加州旅馆的反叛,迫不得已的,向自由呐喊。而桀骜不驯的平克?弗洛伊德,唱他们像所有人一样古老的恐惧。那个年代,避孕药及时诞生了,温和地解决了女人对生育的取舍权利;波伏娃的《第二性》揭竿而起,她向全世界的女人宣布自己的发现:妻子和母亲的命运是男人发明出来用以否认女性自由的神话;连原子弹释放的震惊世界的蘑菇云,也鼓动了这个世界的觉醒,它制造了地球随时被彻底毁灭的阴险玩笑。
回到你自己,回到你自己!
人类需要性,那是进入另一个世界的突破口,在一个人离去之前应该开启它,那个新世界是那么美妙绝伦,像天堂,它是每个女人看到生命本质的必经之路。所以在那部链链始终不知道中文名字的电影《les valseuses》的结尾,MIOU MIOU他们一行人在流浪途中遇到了一个花季的叛逆女孩,她惊恐地对旁边的两个男伴说:我们不能让她就这样活着,她都十六岁了,她竟然还没做过爱!
女人们在一夜之间终于爆发了,她们要求获得认识和主宰自己的权利。
一九六八年,卡若琳正在巴黎工作。有一天,忽然,地铁停了,公车停了,火车停了,她要步行走很远的路才来到上班的地方。她在没有罢工权利的医疗实验室里,才知道全巴黎以及全法国几乎都罢工了,那么彻底。杜拉斯等人联名在报纸上签名,高调迎接这次运动的到来。事情的起因是巴黎南岱和大学的学生在学校大会上向校方质疑性问题、遭到校方严词(厉)谴责引起的。罢课、罢工获得了空前一致的响应,戴高乐政府尽管并不理解,但他们从不反对政治以外的精神抗争,他是镇定且从容的。
尽管少数政治派别的学生想利用这次运动实现政治企图,即关闭法国,引入共产主义。但那之前,苏联政府对国内针对共产主义的精神探讨所采取的荒谬残忍的驱逐政策,终究让世人颤栗。十九世纪末,声名远播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因他对军队长官表达不满情绪的家信被意外地公开,于是终生被远逐西伯利亚,二十年,流离荒僻,对抗严寒和死亡,他的创作成就竟由此产生。法国人恐惧共产主义,更(但更多的法国人却)不想有人(删除)沾染上任何不纯粹的政治意图,这场运动,他们只要求纯粹肉体和灵魂的。女人要求女性解放,像男人一样拥有性自由和生育自由。警察们在那一年是最棒的,他们戴着钢盔站在街上始终克制和冷静。
卡若琳那年有了两岁的儿子皮特,听到满街的讲演声时,她灵魂以内蕴藏很久的东西终于释放了。她抱着皮特上了街头,在女人们中间演讲,二十八岁的她,年轻貌美、优雅芬芳,就算被请进警察局,她也只是对着女警察笑着发问:难道你愿意男人强迫你做爱、生孩子而没有拒绝的权利?哪一条法律规定了我们不能反抗生孩子?我们还要求使用避孕药,当然!当然!”
女人们甚至扯下胸罩扔了满街。那是个无限激情的时代,她年轻的时候,遭遇并铭刻了这场彻底的时代变迁,这变迁一直影响到了今天。女人们解放得甚至有些过火了,她们同性恋继而双性恋,甚至当街互相扒开衣领往里面看。男人似乎被吓懵了,他们从不知所措开始,慢慢喜欢退避和独身。
所有能离的婚都让巴黎女人给离了,女人们疯了,身体如同中世纪古堡的神秘大门,一旦敞开,它就要释放他(它)全部的秘密和欲望。巴黎在那时成了这场革命旋风的中心地带。
链链一直在研究卡若琳修长的身体,她是否饥渴过度,或者只为了向那场革命致敬并宣战?但不论哪种,她们老了,在链链见到高麦的那天傍晚,她难过得想哭。高麦的穿戴仍然整齐,戴着眼镜,但没有了他们结婚照片上穿笔挺西装、露着硬硬的白袖口时的年轻帅气。链链把他们在教堂举行婚礼里的照片翻拍进自己的电脑里,那张拍摄于四十年前的照片已经有些模糊褪色,但卡若琳那希腊雕像般柔和的侧脸轮廓,深深吸引了链链,那个年轻时洁白无瑕的美丽新娘,怎么能想象到,从那场婚礼开始,她将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向着与宿命相反的方向永不回头地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