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路过(2)

半个橙子 作者:郭俏


链链猜想那场婚宴上,高麦一定风度非凡、妙语连珠,是宾客中的主角。如今他的声音仍然四平八稳,是个和蔼的爸爸,他吻链链脸颊时的动作仍然非常认真,但她怎么都不愿相信,就是这个男人,在有了第二个儿子后的一年里,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追逐自己的女人,他什么也没做错,他当然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给不了那个忽然自由了的女人想要的快感,但那时他完全不明白。他仍然每天在等她回来,企求她并愿意每天陪她做爱。可卡若琳已经不抱希望于她的丈夫。那一天,他终于在他家老房子的床上找到了她和她的情人。他甚至操起了刀。

链链终于知道卡若琳为什么喜欢那个电影《les valseuses》了,那差不多是她的真实生活,在醒悟后用勇气去打破。但高麦曾经是这样无辜且年轻挺拔,链链甚至有点愤怒于眼前这个洞察了生活的女人,难道她没有于心不忍过?婚姻对于他们,是一个年轻时候住错了的旅馆,天亮了以后又各自上路。年轻时候像对手一样征战,老了,又像朋友一样相聚,不再纠缠对错。

可笑吧。爱情与做爱的关系就是挨得太近。女人奋不顾身地忠实于幸福,男人唯我独尊地忠实于占有。

卡若琳说:链链,你太年轻了,现在的任务不是急着明白,而是试着先不要明白?

“那你会不会寂寞,一个人的生活?”

“你看到了,我每天的时间都不够用。”

“离婚到底会带来什么?”

“你将继续这场跟自己的斗争。”卡若琳说的(得)很模糊。

基督教的上帝说:我的任务不是带来和平,而是带来战争。战争在这里是个象征。每个人都要发起改造世界的战争,实现最美好世界的理想,在那里,每个人懂得爱别人,爱未来。而这场伟大的战争正是从自身开始的,你有义务终其一生坚持不懈的(地)跟自己的观念、习惯、道德、弱点争斗,成为一个强大的人。

“年轻的时候,死亡很遥远,年老的时候,死亡就在肩头”,(交换位置)卡若琳轻轻把两只手交叉放在肩上,“我们不得不变换了角度和眼光来思考问题。”

“如果我们离婚了,那山到底应该怎么办呢,他根本承受不了这个打击。”

“所有人的不幸是平等的,苦难是永远不可逃避的。你不该因为自己的胆怯和不忍,阻止他看到生活的真相,或者是看到你们之间矛盾的真相。如果这苦难是他命里注定的,就算你没给,别人也会给的,他无法逃避。”

这理论是卡若琳喜欢所有质地轻盈的衣服和首饰的原因,她说那是心情快乐轻松的助手。她说人类应该笑着生活,永远以一种轻盈的姿态去接受这唯一的道路,le Chemin obligatoire(必经的道路),我们的方式是路过,我们的任务是发现和经历,短暂的痛苦过去,学会迅速忘记,我们的上一代,这一代,未来一代,生活都是不可重复又不能想象的,停留在渺小的痛苦里永远没有意义,应该去继续发现新的东西。苦难是必须的,一切的困惑让我们相信明天将解决。

链链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了,她在时空的神秘动态里,看到了卡若琳年轻时候的光影,她有时穿卡若琳以前的衣服,卡若琳喜欢把她打扮成自己的女儿,她读卡若琳喜欢的书,她们一起逛街和讨论男人,她此时下意识地发现,她也许将重复卡若琳年轻时代的许多故事。而对于卡若琳,链链将经历的一切似乎都已经是揭晓了谜底的游戏……

巴黎的没有尽头的生活是个残酷的游戏,性像一颗甜蜜的糖果诱惑了链链,她不承认也不行,婚姻让她的性无法自由体验。而快感的诱惑超越了一切。

链链在巴黎男人身上看到了伤痕,在巴黎女人身上看到的是不朽。

她回到电脑桌前。桌上花瓶里她跟卡若琳一起从别人家墙外偷摘的里拉花,早已经败了,原本嫩白的花瓣变成烟熏一样的干黄色。摘下它本为了在水泥建筑群里散发自然的清香。巴黎的春天却如风影般匆忙滑过,满树的纯白在几夜之间就遁形而去。竟有如此短暂的春天,短得敌不过一阵花香。

电脑今天又遭病毒侵袭,瘫痪不起,世界变成一个静止不动的屏幕,横在眼前,缤纷的网络空间躺在病毒身后,等着人来垂钓。日子像一场愚人节的玩笑,笑的背后藏着邪恶。

经过一个漫长而沉闷的雨天,外面是被雨水镇压了的平静,在黄昏斜垂的光影里发呆的链链终于明白,她被巴黎颠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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